玻特以苦涩的目光瞥了瞥渥图。“基地千方百计创造了这个幻象,又将所有的科援都藏在这个幌子后面。国王每回主持重要庆典,放射性灵光一定笼罩全身,并在他头上形成王冠似的光环。此时若有人碰触国王,就会遭到严重灼伤。在典礼的关键时刻,国王还会在空中飞来飞去,表示他已经和神灵发生感应。而他做一个手势,就能使整座灵殿发出珍珠般的光芒。我们为国王设计的这些小把戏不胜枚举,那些教士参与实际工作,自己却也相信这一套。”
“糟糕!”瑟麦克气得紧咬嘴唇。
“每当想到我们错过大好时机,我真想号啕大哭,媲美市政厅公园的喷水池。”玻特认真地说,“想想三十年前的情况,哈定刚把基地从安纳克里昂手中解救出来——当时,安纳克里昂人还不清楚帝国已经开始衰落。自从宙昂人叛乱以来,他们一直自顾不暇,甚至当银河外缘和帝国断绝通讯,列普德的盗贼祖父自立为王时,他们仍然不晓得帝国已经分崩离析。
“假如那时的皇帝有胆量,他只要派出两艘星际巡弋舰,配合安纳克里昂本身必然爆发的内乱,就能轻而易举将它收复。而我们,我们当时同样能够征服他们;哈定却没有这么做,反而为他们建立了君主崇拜制度。我个人真不了解,为什么?为什么?为什么?”
杰姆·欧西突然问道:“维瑞索夫如今在干什么?他曾经比今日的行动党员还要激进,现在他在那里做什么?难道他也瞎了吗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玻特生硬地说,“他现在是那里的教长。但据我所知,他只是担任教士的技术顾问而已。傀儡领袖,该死的家伙,傀儡!”
在座的人都沉默下来,大家不约而同望向瑟麦克。年轻的党魁神经质地咬了一阵指甲,然后高声说:“不好了,有问题!”
他环顾四周,以更有力的口吻说:“哈定会是这种笨蛋吗?”
“似乎如此。”玻特耸耸肩。
“不可能!事情有点不对劲。让人如此任意宰割我们,这种事只有超级大笨蛋才做得出来。哈定即使是笨蛋,也不至于笨到那种程度,更何况我不承认他是笨蛋。他一方面创立宗教,为他们消除一切内乱的可能。另一方面,他又用各种武器把安纳克里昂武装起来。我不相信有这种事。”
“我也承认,事情的确有些蹊跷。”玻特说,“但是事实如此,我们还能怎么想呢?”
渥图万分激动地说:“这是公然叛变,他被收买了。”
瑟麦克却不耐烦地摇摇头。“这我也不相信。一切都显得既疯狂又没有意义。玻特,告诉我,你有没有听说有关那艘巡弋舰的任何消息,就是基地替安纳克里昂舰队修理的那艘星舰。”
“巡弋舰?”
“一艘帝国时代的巡弋舰。”
“没有,我没听说,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。舰队船坞是一般人绝对不准进入的宗教圣地。星际舰队的事,外人是不可能听说的。”
“嗯,还是有谣言流传出来。本党成员在议会里提起过这件事,你可知道,哈定从来没有否认。他的发言人曾经公开谴责造谣者,然后就不再过问了。这似乎饶有深意。”
“这是整个事件的环节之一,”玻特说,“倘若是真的,就疯狂得离谱了。可是,这件事不会比其他情况更糟。”
“我想,”欧西说,“哈定绝不会另外藏有什么秘密武器。也许……”
“是啊,”瑟麦克刻毒地说,“他不会藏有什么神灯魔盒,能在紧要关头跳出一个妖魔,把温尼斯那个老家伙吓得屁滚尿流。假如基地必须仰仗任何秘密武器,倒不如我们自己炸掉端点星,从提心吊胆的痛苦中解脱算了。”
“嗯,”欧西赶紧转变话题,“问题归结到一点:我们还有多少时间?啊,玻特?”
“好吧,问题就在这里。但是别看我,我也不知道答案。安纳克里昂所有的传播媒体始终没有提到基地;最近则通通在报道庆典即将来临的消息,其他什么都没有。列普德下星期就成年了,你知道吧。”
“那么我们还有几个月,”渥图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,“这让我们还有时间……”
“还有时间,得了吧。”玻特咬牙切齿,显得很不耐烦,“我告诉你,那个国王是神。你以为他得利用宣传的手段,才能激起人民的斗志?你以为他必须指控我们侵略,还得放任人民敌视基地一阵子?只要时候到了,列普德一声令下,全民动员,就这么简单。这就是那种体制最要命的地方,因为你不能质疑神的决定。谁知道他会不会明天就下令,然后马上大军压境。”
大家抢着发言,正当瑟麦克敲着桌子要大家安静,前门突然打开,李维·诺拉斯特大步走了进来。他跳上楼梯,大衣都没来得及脱,因而洒下一路雪花。
“看看这个!”他一面大喊,一面把沾着雪花的报纸扔到桌上,“新闻幕上也全都是这个消息。”
报纸立刻被翻开来,五个头一起凑过去看。
瑟麦克以沙哑的声音说:“太空啊,他要去安纳克里昂!去安纳克里昂!”
“果然是叛国。”塔基突然激动地尖叫,“若是渥图说得不对,我甘愿自杀。他把我们出卖给敌人,现在要去领赏了。”
瑟麦克站了起来。“我们现在已经别无选择。明天在议会中,我将提议弹劾哈定。万一此举失败的话……”
雪已经停了,但是仍在地面凝成厚厚的一层。一辆光洁的地面车,在杳无人迹的街道上艰辛地前进。黎明时分,朦胧的曦光分外寒冷——这不只是诗意的描述,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。因此,即使如今基地的政治处于动荡状态,但无论行动党或亲哈定派,都没有任何人有足够的热诚与斗志,能这么早就开始进行街头活动。
约翰·李很不喜欢这种状况,他提高音量咕哝着。“哈定,这样很不好。他们会说你是溜走的。”
“想说就让他们说吧。我必须到安纳克里昂去,而且我要走得顺利。约翰,现在什么也别说了。”
哈定仰靠在有衬垫的座椅上,身子有些发抖。车里装有暖气,其实并不冷,但是车外白雪覆盖的世界,虽是透过车窗看去,依然为他带来寒意。
哈定若有所思地说:“等到我们把这件事解决之后,应该设法控制端点星的气候。这并不是什么难事。”
“我倒想先做几件其他的事。”约翰答道,“比如说,替瑟麦克控制气候如何?一间精致干爽的单人牢房,常年调节到摄氏二十五度,应该很适合他。”
“这样一来,我可真的需要保镖了,”哈定说,“而不是只有这两位。”他指指那两名坐在司机旁边的约翰私人保镖,他们严峻的目光投射到空旷的街道,一手按在随身的核铳上。“你显然打算挑起内战。”
“我吗?我可以告诉你,火堆里早就有好多木柴,根本不用怎么拨动。”他扳着肥短的手指,“第一,瑟麦克昨天在市议会中高叫弹劾。”
“他完全有这个权利,”哈定冷静地说,“不过,他的动议以206票对184票被否决了。”
“是的。只差22票而已,我们本来估计至少能赢60票。你别否认,你当初明明也这样想。”
“的确很接近。”哈定承认。
“好的。第二,投票之后,59名行动党员愤而退席,浩浩荡荡步出市议厅。”
哈定默然不语,约翰继续说:“第三,瑟麦克在退席之前,曾经高喊你是叛徒,说你到安纳克里昂是去领赏,又说拒绝弹劾你的多数派议员都等于加入了叛变行动,还说‘行动党’不是虚有其名。这些话听起来如何?”
“听起来像麻烦吧。”
“而现在你却像个逃犯,一大清早就急着开溜。哈定,你应该面对他们——太空啊,若有必要,就发布戒严令!”
“武力是——”
“——无能者最后的手段。得了吧!”
“算了,等着看吧。约翰,现在注意听我说。三十年前,在基地创立五十周年纪念日那一天,时光穹窿开启,出现了哈里·谢顿的录像,首度告诉我们部分的事实真相。”
“我记得,”约翰忆起往事,似笑非笑地点点头,“就是我们接管政府的那一天。”
“没错,那是我们遭遇初次危机的时候。现在这个则是第二次——三个星期后,便是基地创立八十周年纪念日。你不觉得这里头有深意吗?”
“你是说他还会出现?”
“我还没有说完。谢顿从未提过他是否还会出现,你了解的,但那也是他整个计划的一部分。他总是尽量不让我们预知任何细节。我们根本无法知道电脑何时会令影像再度出现,除非我们将穹窿拆开——可是如果那么做,说不定电脑会自动销毁。自从谢顿上次出现后,每年的纪念日,我都会去那里碰碰运气。他从来没有再现身,话说回来,自从那次之后,如今才再度发生真正的危机。”
“那么他会再出现。”
“可能吧,我也不知道。然而,这正是重点。你今天在市议会中,先宣布我到安纳克里昂去的消息,然后紧接着,再正式宣布谢顿的录像将在三月十四日再度出现。对于最近这个圆满解决的危机,这段录像将会传达最重要的讯息。约翰,这点非常重要。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追问,你都别再多说什么。”
约翰瞪着哈定。“他们会相信吗?”
“那倒没有关系。这样做会令他们困惑,这就是我的目的。他们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,还会猜测万一是假的,我的真正意图究竟又是什么——举棋不定之下,他们会决定将行动延到三月十四日之后。那时候,我早已经回来了。”
约翰看来仍然犹豫不决。“但你所谓的‘已经圆满解决的危机’,根本是唬人嘛!”
“足以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。飞航站到了!”
太空船的庞大身躯在微光中若隐若现。哈定踏着积雪走向太空船,到达气闸时又转过头来,伸出手对约翰挥了挥。
“约翰,再见。我很不想留你在油锅里受煎熬,但是除了你,我再也没有可以信赖的人。记住,千万别玩火。”
“别担心,油锅已经够热了。我会服从命令的。”约翰向后退去,气闸也关上了。
塞佛·哈定并未直接来到安纳克里昂星——安纳克里昂王国就是根据这颗行星命名的。直到加冕的前一天,他才抵达这个首都世界。在此之前,他飞到这个王国八个较大的恒星系,每一站都只作极短暂的停留,时间刚好足够让他会晤基地驻当地的代表。
这一趟旅行,使他深深体会到这个王国幅员的辽阔。这里曾经是银河帝国极具特色的一部分,可是与昔日帝国不可思议的广大版图相比,它只不过是一个小碎片、一颗毫不起眼的苍蝇屎。然而哈定的思考模式,一向只习惯于单一的行星,而且还是一颗人口稀疏的行星,因此安纳克里昂的幅员与人口,已经足以令他吃惊不已。
如今安纳克里昂王国的国境,与当年的安纳克里昂星郡极为接近,境内包括二十五个恒星系,其中六个拥有不只一颗住人行星。目前它的总人口数为一百九十亿,虽然与它在帝国全盛时期的数目无法相比,但由于基地的科援促进了科学发展,总人口正在急速增长中。
哈定直到现在,才真正体认到这项科援工作的艰巨。虽然花了三十年的时间,却只在首都世界建立了核电系统,王国外围仍有广大区域尚未恢复核能发电。甚至这样的小小成绩,都还是利用帝国残留下的设备拼凑而成,否则连这一点进展都不可能有。
当哈定终于抵达这个首都世界的时候,发现一切商业活动完全停摆。在外围区域,庆祝活动已经持续若干时日;而在安纳克里昂星上,处处都是预祝国王列普德成年的狂热宗教庆典,人人都热情万分地全心投入。
哈定设法找到他们的大使维瑞索夫,后者由于过分忙碌而显得愁眉苦脸、形容憔悴。他们只交谈了半个小时,维瑞索夫就被迫匆匆告退,去监督另一座灵殿的庆典。但是这半小时让哈定获益匪浅,他已经胸有成竹,准备参加当天晚上的烟火盛会。
这次哈定完全是以游客的身份出现,因为万一他的身份曝光,将必然得主导宗教性活动,而他毫无心情做那些无聊的事情。因此,当王宫大厅挤满珠光宝气的王公贵族时,他夹在其中一点也不起眼,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,更没有人跟他打招呼。
哈定站在长串的参谒者中,在安全距离之外被引见给列普德国王,国王则独自威严地站在放射性灵光的眩目光芒中。不到一小时之后,国王将要坐在镶着宝石、装饰着黄金浮雕、由铑铱合金制成的厚重王座上,与王座一起庄严地升到半空中,再缓缓贴地飞掠到窗口,然后在王宫的窗前翱翔,让外面成千上万的百姓瞻仰,接受百姓近乎疯狂的热情欢呼。当然,若不是内部暗藏核能发动机,王座也不可能那么沉重。
这时已经十一点多了。哈定开始坐立不安,于是踮起脚尖想看得清楚一点。他甚至想站到椅子上,不过总算忍住这个冲动。终于,他看见温尼斯穿过人群向他走来,心情顿时轻松了。
温尼斯走得很慢。他几乎每走一步,就得跟一些尊贵的贵族亲切寒暄。那些贵族的祖辈都曾协助列普德的祖父僭取王位,从此子孙便永远承袭爵位。
温尼斯终于摆脱最后一位贵族,来到哈定面前。他勉强挤出几丝笑容,斑白眉毛下的黑色眼珠射出得意的光芒。
“亲爱的哈定,”他低声说,“你不肯表露自己的身份,想必一定会很无聊。”
“殿下,我并不觉得无聊。这一切都太有趣了,您也知道,端点星可没有这么隆重的庆典。”
“毋庸置疑。愿不愿意到我的书房坐坐,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畅谈一番。”
“当然好。”
于是两人臂挽着臂上楼去了。几位公爵夫人惊讶地盯着他们的背影,怎么也想不通哈定的身份。这个衣着平凡、外表毫不起眼的陌生人,竟然受到摄政王这般的礼遇,他究竟是什么人?
进了温尼斯的书房,哈定十分轻松地坐了下来。他接过摄政王亲自斟的一杯酒,并低声表示谢意。
“哈定,这是卢奎斯酒,”温尼斯说,“是王室酒窖中的真品——珍藏了两个世纪,是宙昂叛乱之前十年所酿制的。”
“真正的王室佳酿。”哈定礼貌地附和着,“敬列普德一世,安纳克里昂之王。”
两人干杯后,温尼斯轻声补充道:“他很快就会成为银河外缘的皇帝,而接下来,又有谁能预料呢?银河总该有再统一的一天。”
“毫无疑问。是由安纳克里昂统一吗?”
“有何不可?在基地的协助下,我们的科技优于银河外缘其他世界,这是毫无疑问的。”
哈定放下空酒杯,然后说:“嗯,没错,只是,基地理当协助任何一个需要科援的国家。基于我们政府的高度理想主义,以及基地缔造者哈里·谢顿崇高的道德目标,我们绝不能偏袒任何国家。殿下,这是无法改变的原则。”
温尼斯笑得更加灿烂。“套一句当今的俗话:‘灵助自助者’。我相当了解,基地若不是受到压力,绝不可能这么合作。”
“这点我可不敢苟同。至少基地为你们修理了那艘帝国巡弋舰,虽然我们的宇航局一直希望拿来作研究之用。”
摄政王以讽刺的口吻,重复着哈定所说的话。“研究之用!是啊!若非我威胁要开战,你们是绝不肯修理的。”
哈定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。“这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“我知道,而且知道这种威胁永远有效。”
“现在也有效吗?”
“现在谈威胁有点太迟了。”温尼斯瞥了一眼书桌上的时钟,“哈定,听好,你以前来过安纳克里昂。当年你还年轻,你我都很年轻。即使那个时候,我们的行事方法已经迥然不同。你是所谓的和平主义者,对吧?”
“我想大概是吧。至少,我认为以武力达到目的,是一种很不划算的手段。总会有更好的替代方案,虽然有时比较不那么直接。”
“是啊,我听过你的名言:‘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’。但是,”摄政王故意像是不经意地抓抓耳朵,“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无能者。”
哈定礼貌地点点头,却一言不发。
“除此之外,”温尼斯继续说,“我一直信赖直接路线。我相信应该对准目标笔直地开拓道路,再沿着这条直路不偏不倚地前进。我曾经用这个方法取得许多成就,今后还打算完成更多的功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