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路上小楚难免暗中感慨王府果然很大,从他来时进的那处角门到下奴院子都只不过是王府的一隅,夹道走廊宽敞的能跑马车,匆匆远望屋宇连绵不见边际,大院子套着小院子,少说也是上百亩地数千间房子的规模。王府就是王府,畜棚估计也会比皇庄大上几倍。
谁知跟着老家丁走了一阵,小楚竟被带进了一处小四合院。不知此间是什么人的居所,为何他会被带来这里安置呢?
老家丁推开院子门,扭头对身后跟着的小楚说道:“你以后就在这院子里听用,没别的吩咐尽量不要离开,免得打扰了旁人。每日卯时,记得自己去刚才你领家法的那个下奴院子领餐饭,若无要务,戌时各院准时落锁,误了时辰就等着挨罚。”
小楚垂眸毕恭毕敬应了,没有多问,也无心再打听什么。他只是在想如果从来不曾希望过什么,也就不会失望了。不知不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,突然觉得秋天居然也这样冷,刚才还存着的那一丝夕阳的光,仿佛一下子都不见了,转瞬之间黑暗便侵袭而至。
老家丁也像是很不耐烦,懒得与他详细解说,便只匆匆交待道:“那边上锁的正房和书房是以前府里的老账房住的地方,有些贵重的物品,让你去的时候自有人来开锁。府里人手不足,既然安排你住这里,其余房间暂且都归你打扫吧。我还有别的事,回头若没人来差遣你,你就老实呆着。”
“是。”小楚深深作揖,再抬头就见那老家丁已经离去。
小楚这才开始打量院子里的情形。
他进来的这扇门是开在院子东南角上,院内有三间正房,西侧是一间书房,门上都有铜锁。院子南边有一排倒座,分成了三个小间比正房低矮了一些,门窗都朝北开,想来是当初这院子里的仆人小厮居住之所。院子东侧,影壁之后,理应是东厢房的位置其实是一间库房,并无窗子,只有一扇门。
这种院落格局与皇庄里的高级仆人的居所没有太大差别。在皇庄的时候,老账房为了方便差使小楚做事,也曾安置小楚就近住着。不过以小楚的官奴身份,寻常的小厮是没人愿意与他分享房间,都怕沾了晦气,他无奈之下就只好在堆杂物的一个小间里腾出了地方。
如今小楚学乖了,压根就不妄想能住在一般仆人住的房间,所以倒座那三间房他连看都没看,径直去了没窗户的库房。还好库房上只是挂了铜锁,锁头上还带着钥匙,一定是房中没什么要紧的物件。
夕阳余晖正自西边照过来,小楚推开房门,原本阴暗的库房内终于见了光。
这库房像是许久没有用过,平时也没人打扫,落满了灰尘,只角落里零散堆着一口掉了漆的破箱子,一把瘸腿的木椅子,还有就是一些打扫用的工具。没有床也没有铺盖之物。
小楚却并不失望,至少房间不算太小,空地上扫了灰尘,足够一个人伸直腿脚躺着睡的。
小楚将随身带来的小包袱和自己的衣服放在破木箱子上,腾出手,拿起扫帚,麻利地清了清地上的灰尘。再举目四望,不仅是房内,就连院子里也不像是有水缸的样子。他计划着应该先寻到水井,用木桶打了水,将这院子里外能打扫收拾的都弄妥当了才算了事,可事实上他这次真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。
小楚将近三年没怎么挨过打,这会儿没人盯着看着,身上竟很快就松懈下来,疲惫痛楚还有不合时宜的饥饿,一波波不断纠缠着消磨着他的精力。
挨了一会儿,情况越来越严重,小楚决定不再逞强。
既然现在还没人来分派活计给他,他何不抓紧休息片刻?否则或许院子没扫人就撑不住了,等真有人来支使的时候,他没有力气做事岂不是更糟?
于是,小楚便直接趴在刚刚扫过的库房地上,闭上双眼,没力气关门,也懒得做那种无用功,免得万一有人发现他怠工偷懒怒气冲冲再将门踢坏了。
今天天不亮的时候,小楚就跟着车夫王大爷出了皇庄,那时还没到饭点,路上王大爷虽也有干粮分他,他却不好意思受领。毕竟他什么事都没做,还蹭着别人的车,哪有脸面吃饭?现下他也的确在偷懒怠工,压根就不再惦记今天的餐饭。
听闻老肃王一生征战沙场,为大雍帝国开疆拓土,家中却人丁不旺。早年仅有一个庶出的长子带在身边,出入沙场为国效力,却被贻误军机的大奸臣楚天庆间接害死,尸骨无存。好在祖宗保佑,老肃王嫡出幼子生于沙场长于军中,天生神力武勇过人,比其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,在老肃王战死后以稚龄之躯接下帅印,枪挑敌国大将,巧设计谋力挫敌军百万雄师,一战扬名,十年彻底平定边疆。如今这位年轻的肃王李云卿班师凯旋,举国欢庆,世人皆谓其为大雍男子楷模,真英雄也。
什么是真英雄?恩怨分明,对兄弟同袍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义不容辞,对敌人和有仇的从来都是恨不得饮其血肉狠辣无情。想当初为了解救同袍将领,李云卿不怕危险身先士卒,突袭敌阵,浴血奋战,枪挑敌首无数,堪比地狱修罗。射伤老肃王的敌军将领,被李云卿千里追缴,生擒活捉,当了射箭练习的靶子,足足被射了百十箭受尽了苦楚生生疼死。十年间,李云卿所到之地,敌军皆闻风丧胆。
这样的肃王,怎么会忘记害其兄长惨死的罪魁祸首楚天庆呢?
饥寒交迫,万念俱灰,小楚浑浑噩噩思量着,或许最好的情况是明天一早能完成分派的活计,也许就能在卯时顺利领到一天的餐饭。
然后呢,也许没什么然后,他又会继续挨打受罚,如此往复,直到死去。
次日傍晚时分,李云卿看着刚从城外庄子里赶来的老部下,有点不忍又有点无奈,不过事已至此,她只得丢开脸面恳求道:“梁伯,本王原是答应你凯旋后就在京郊养老,可是王府中的情形您也见着了,没人打理还真不行。”
梁伯原本是随军的书记官,老肃王亲兵出身,从年少时就随老肃王出征一直在边关,一生戎马未曾娶妻,战事平息后跟着凯旋队伍回到京城,暂时安顿在肃王名下京郊的农庄上。梁伯已经六十多岁,近几年患了眼疾看不清东西,手脚早年间有伤如今也行动都不太利索,之前李云卿哪忍心给他安排差事。
梁伯听到这里,立刻从椅子上挣扎起身,面有难色道:“可叹也。想王爷当初身在边关,治军何等森严,军中上下无有不服,大小营盘更如铁通一般。然而老奴初入王府,不仅四处荒芜没人打理,下人更是肆意跑动,两眼乱瞄。带路之人老奴并不认识,那人也显然不认识老奴,却未仔细盘问,就连老奴手里的名帖也不查看。”
李云卿暗自寻思:这老货又搞突袭检查,军中带出来的毛病改不了了。
“您如今正打上面那位的眼,府中如此混乱,老奴是真想替您分忧。”梁伯说到这里,见肃王一脸渴求的样子,他却话锋一转,推辞道,“殿下,不是老奴不识抬举,实在是上了岁数老眼昏花,干不动看账管事的细致活计了。再者老奴也不是正经账房出身,是被老肃王殿下硬逼着识字管账,边塞之地都是粗汉,军粮账目也简单,那时候管起来还算勉强可以应付差事。如今在天子脚下京城王府,老奴这点本事哪敢出来丢丑?还是不要难为老奴了。”
李云卿虽然知道梁伯这话不假,可手边年轻得力的人才都被调拨在几大军营中听差,年老力弱退休的亲兵也就是梁伯还管过账,旁人哪怕是识字的却没管过事的不是亲信的更是不行。她耐心引导道:“其实圣上已经从皇庄调拨了一个年轻管事过来,可惜那人是官奴出身,怕也没有什么真本事,年纪又轻了些。您将他当个随从带在身边,有您教导使唤,本王才能放心。”
李云卿是梁伯看着长大的,梁伯听她这说话的语气就知道拗不过,既然人都被请来了王府中,府内也确实一团混乱,还不如先应着,走一步是一步。
李云卿看梁伯勉为其难答应下来,便让刘管家亲自送梁伯去账房院子,她心中的焦灼才算暂时平息。虽然她已经交还了虎符,实际上军中的安排还需慢慢交接,她赶紧又让人备马,趁着天还没黑,奔去城西军营之中处理公务。
这边厢梁伯被领到了账房院子,自然是住正房的。刘管家是知道人情世故的,梁伯虽然以肃王府家奴自居,不过到底是跟着老肃王鞍前马后立过战功的,刘管家吩咐了几个小子帮忙安置收拾,丝毫不敢怠慢。
刘管家这一忙活到了傍晚,才想起来昨天安置了官奴小楚,怎么没在院子里见着?他四下里寻了一圈,才发现那个小楚居然是在库房内席地趴着,上身没穿衣物一动不动不知死活的样子,顿时吃了一惊,赶紧喊了人一并过去看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