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有时端着木盆出了茅屋，等方大夫再次出现，叶光纪已经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，这又是方有命了。似乎方有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事实，他自己真的从来没到过这里，叶光纪也从来没有见过他。
那个与方有命一模一样的人，连同他说过的话，仿佛都是幻觉。
如果不是叶光纪而是换做另一个人，这时候十有八九会把之前的对话当作一场梦，轻而易举抛诸脑后。叶光纪却牢牢地记住了方有时说过的两个人，就像是在他冷硬如石头上的心上，生生刻入了九月和二月的名字。
“九月……二月……”
“什么？”苗炤走过来，“是需要什么东西吗？别动，你躺着就好，我来拿。”
“我想见方有命。”
说来也巧，方有命正踏入门，他的手中提着一只酒坛子。
“方大夫？”
“是方有命。”
方有命微微一笑，把酒坛子轻轻放在桌上，又把半坛子挂着“蜈蚣”标签的药酒提起，到木架上摆好。
“真是的，每一次来都这样，东西都不放回去。”
两个男人的对话，似乎藏了什么外人不能理解的东西。苗炤听不懂，干脆也就不听了，提起刀到外面练功去了。
方有命问：“喝酒吗？”
叶光纪说：“不喝。”
方有命拿出三只茶杯。两只倒满了刚带进来的酒，一杯送到桌子对面，一杯放在自己身前。最后一只杯子倒了些茶水，递给叶光纪。
“老一茬走江湖的，都爱喝酒，而且越烈的酒越招人喜欢。那时候我用自己一身所学，酿了五十坛滋味各不相同的酒，封藏起来。我以为再过些年头，等这些酒挖出来，肯定每一坛都能成为江湖上人人求之不得的宝贝。”
方有命捏起杯子，轻轻啜饮下去，然后长长吐了口气，脸上立刻有了一层薄薄的红晕。
“你猜怎么着？”
叶光纪没有猜，因为他知道，方有命其实也没打算让他猜，如果需要答案，他自己会说出来。
方有命果然自问自答道：“这才不到三十年，新出来走动的江湖后生就都不怎么喝酒了。我有心挑几个看着过眼的后辈，把这些酒白送出去，居然愣是没人肯要！”
一把年纪的方有命，带着三分醉意，摆出吹胡子瞪眼的模样。
“后来倒是有酒商不知通过什么路子，打听了过来，想要我的酒。不得不说，比起咱们这些走江湖的穷鬼，满身铜臭的商人到底是有钱，开价一个比一个豪阔。最高的一个喊出了七十五万两白银一坛的价码。气得我一顿打，给他们统统撵了出去。”
一寸诗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了进来，两只眼睛闭着，纯靠鼻子牵着他凑到酒坛边上。然后一寸诗猛地睁开眼，一只酒坛撞进他的眼底，他就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了。
一寸诗口中喃喃道：“七十五万两，值，太值了。这样的酒，让人倾家荡产也不亏啊。”
对于这冷不丁钻过来的一寸诗，方有命不知是真没看见，还是视而不见。
他只是愤愤然对叶光纪说：“你可知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商人。手里攥着天底下最多的钱，背后却有着一条天底下最软的脊梁骨。”
一寸诗用手抚摸着酒坛，痴迷地说：“差矣，差矣。至少那些商人懂酒，知道这确实是价值连城的宝贝。”
“小后生喜欢酒？”方有命上下打量一寸诗，说，“你看着也不像经常喝酒的人啊。”
“他不喝酒。”
叶光纪抿着茶，补了一句。
“屁话，我是什么人，那些个劣酒岂配沾污了我的肠胃？！喝酒，就该喝这样的酒中极品！”
平常的方老头古怪执拗，喝醉了的方老头却格外地豪爽。他抚须大笑，手在桌上猛拍，一开口就答应赠出二十坛自制的陈酿。
其实叶光纪没说错，一寸诗确实不常喝酒。
一个人说多少谎言，就要在肚子里藏多少真话。一寸诗几乎不说真话，所以他肚子里藏着的东西更多。对于一寸诗而言，酒比毒药更可怕，它不会要命，却会打碎他的心门，倒出来无数秘密。
秘密有多可怕？
不好说。有些秘密捅出去，还不如街头货郎的一声吆喝。有些秘密被人知道了，引起天下震荡也不足为奇。
所以一寸诗不能饮酒，更不敢醉酒。
喝多了酒，一个人就变成了四个。一个长着耳朵，一个长着嘴，一个长着脑子，剩下的眼睛和鼻子都在天上飞。真正留在你脖子上的，却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空洞头颅。
好在年轻一辈的江湖人大多也都不爱酒，才让一寸诗站在武林众多才俊里，看起来没有那么突兀。
“醉了，醉了，我姑且也算是爱酒，可这酒量啊，着实不行。睡了，睡了，就让我睡去吧……”
于是方有命的声音小了下来，他的身子也软了下来，坐在地上背靠桌腿儿，沉沉睡去。
一寸诗露出杯子，杯中的酒几乎还满着。他毫不在意，手微微倾斜，酒就像一条透亮的线，浇在地面上。最后手一松，连空掉的杯子，也摔碎在了地上。
“你不喝酒。”
叶光纪把之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。
一寸诗摆摆手，把开了封的酒坛拉过来，凑在鼻子底下细细地嗅。
“是啊，我不喝酒。再好的酒都不喝，就算是这样的酒中极品，也注定跟我这副肠胃无缘。我喜欢就是喜欢它的价值，这可是七十五万两银子的好东西，我来出手，少说每坛也要一百万两。”
“你不喝酒，也不爱酒，他不该送你那二十坛酒。”
一寸诗赶紧竖起手指说：“嘘！小声点，吵醒了这老头儿，我就一坛酒都拿不到了。只要你不说，大不了我分你十坛，大家都有好处嘛。”
叶光纪再次说：“你不喝酒，我也不喝酒。”
一寸诗夺下叶光纪的茶杯，仰头一饮而尽，说：“不喝酒没关系，别连钱也不要啊。我来卖，至少能赚白银两千万两，只要你为我保密，我就送你一半。如何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