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风渐止,年关一过春天就来了。泥土气从地面上钻出来,雪也化了大半。我走在街上,风一过来还是冻脖子。爷爷和我们一起过了最后一个新年,故去在这个春天。
守岁那天我们陪在爷爷床头,爷爷脸上带着笑,一会伸手摸摸时叔叔,一会摸摸徐阿姨,他一直抓着文姨的手,一面咳嗦喘气。他说放心了,放心了。
我蹲在爷爷床前,连年夜饭也是在爷爷这间小屋子吃的。
徐阿姨剪了窗花,窗户上的雾气将红纸颜色印在窗户上,外面没有鞭炮声,我在客厅里搓手从窗户往外看,手指红红的,有些僵硬。
徐阿姨提前一天就准备了,不知从哪里竟买来了肉,我们全家看着那块肉,文姨惊叹地问:“哪来的肉?”
我已好久没见过肉了。似乎连肉味都忘了。
时叔叔笑着说:“是用大衣换的。”
不知时叔叔从哪当掉了他一件皮大衣,不知徐阿姨用了什么方法,竟然买到了一长条肉。
对着这块肉,大家商量着要怎么吃。
父亲坐在小板凳上,摇摇头说:“不知道。”他还是一身灰衣裳,想着明天初一去医院看老师。
文姨全被这块肉吸引了,她笑着说:“我不会做,还是嫂子做吧。”
徐阿姨系着围裙提着肉进厨房了。
时叔叔紧跟着徐阿姨进去,去帮着打下手。
文姨又收拾了一遍屋子,她弯腰拖地,这是她能想到的活了。
我陪着爷爷在屋里面。外面是忙碌的身影,一进屋又冷下来。我看着躺在床上的爷爷,站在门口跺跺脚,搓搓手。我挂着笑蹲在爷爷床前。
爷爷已不能转头,脸对着棚顶笑。他摸摸我的头说:“归归,又长一岁了。”
“嗯。”我低下头,尽量不看爷爷的脸。
徐阿姨夹起一块肉放到爷爷碗里,爷爷起不来,全靠徐阿姨喂。他对我们说:“你们不用管我,你们先吃,你们先吃。”一向重规矩的爷爷今天不管规矩了。
我坐在徐阿姨和文姨中间。徐阿姨给我夹菜,桌上四个菜,却没人动筷子。时叔叔笑笑,第一个夹菜吃了起来。
我看看对面的父亲和文姨,也不拿起自己筷子。
“吃呀归归。”徐阿姨催我吃饭吃菜,她自己也还没有吃一口。
“我......爷爷先吃。”
一桌人都笑了,他们说我是大小伙子,倒是扭捏起来,怎么越长越回去了。徐阿姨说我你长个那时候一顿吃多少饭,现在怎么不吃了?
我低头不说话,看着碗里满满的菜,更是抬不起头来。
时叔叔又换了一个眼镜,这次是多年前的旧眼镜,度数对不上,时叔叔看人就眯眯眼,是不是揉揉眼睛,他看不清。那副旧眼镜在时叔叔被推倒时摔到地上了。时叔叔没来得及捡,被人一脚踩碎了。
徐阿姨问时叔叔:“这是怎么了?”
时叔叔说:“不小心掉了,不偏不倚被人踩了一脚,就粉身碎骨了。”
时叔叔说完笑着问徐阿姨:“你说踩得准不准?”
徐阿姨看着时叔叔,她脸上的本是伤感,这又被时叔叔逗笑了。
大家吃着年夜饭闲聊,时叔叔时不时摘下眼镜揉眼睛。徐阿姨看着时叔叔刚张开嘴想叹口气,又忍了回去。今天过年,不能叹气。徐阿姨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,况且爷爷还在床上躺着。
徐阿姨也怕自己一叹气就停不下来,她更怕自己这一叹气我父亲和文姨也跟着叹起来。
大家闲聊着小时候的事,以前的事,没人提这一年发生的事。父亲静静听着,偶尔说个一两句。
时叔叔揉完眼睛重新戴上眼镜,他转头看看旁边的徐阿姨,笑笑说:“趁着大年夜许个愿。愿来年这副眼镜结实些,还能戴到下一个年夜饭。”
大家都笑了,徐阿姨看着时叔叔,徐阿姨笑着笑着那声叹息便消失了。
“来。”时叔叔举杯,文姨紧跟着也举起来。
杯里都是温水,一杯温水下肚,我更觉暖和起来。
徐阿姨念出一句诗,文姨接了下去,父亲看着文姨,两人对视一会儿,父亲举杯又喝了一口热水。
“初春未雨先小雪......”时叔叔吟了一句,大家都看着他,时叔叔放下杯子接了一句“天增岁月人增寿,新岁家家户户安。”
“哈。”文姨笑笑说,“不通,不通啊。”
时叔叔笑笑也不辩解。等到菜都凉透了,爷爷早就睡着了,我们才悄悄地退出去。我和时叔叔小心地往外抬桌子,父亲端着一大叠碗筷跟在我们后面。
天渐渐散了,暗暗的映出几道黄光来,我望着天边的光,终于忍不住睡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