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城文学世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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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 游牧红马(3)

自从中午我和翁堆活佛探求出纳西人可能是蒙古人的后裔时,在蒙古草原出生的我,就想喝酒。

在河岸上,不知道是哪个朝代建造的古驿站里,在酒廊的窗前,我坐在了一个酒桌前,我坐的宽厚的木板凳上,已经被历史的臀部磨得光亮,我想象着,该有多少先人,在这个历史的木凳上醉酒。

我向酒家要酒喝。一个穿着洁白裙子的摩梭女孩,走过来对我说:大哥,你应该喝苏哩玛。

我说:为什么我要喝苏哩玛?

摩梭女孩说:苏哩玛是我们摩梭人的酒,翻译成汉语就叫爱的眼泪。

爱的眼泪?这个名字真让我心动。

我还说:我为什么要喝爱的眼泪?

摩梭女孩说:这几天,我在古城里都见到你,当你从窗前走过来看灯河时,我看你的脸就知道,你的心里肯定流淌着爱的眼泪。

我确实已经来到丽江古城很久了,但是我甚至不能告诉读者,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。

台上世界最古老的乐队,正在起劲地演奏着纳西古乐。据说乐队成员有一半人的年龄,已经超过了八十岁。又据说有一半人出身于名门望族,有国民党时期的将军的后人,有土司的后裔。他们年轻的领导,纳西传奇人物连科老人也已经七十多岁了,也据说他人生一半的岁月是在监狱里度过的。

他们都表情平静地演奏着人类最原始的音乐化石,而这群化石般珍贵的演奏者,在人们的目光注视下,正在减少,每年都有一两人去世。

我躁动的心,也有些平静了。我注视着苏哩玛,酒这种神奇的液体,水的外形,火的性格,水火相容在一起的原来是爱的眼泪。

我把剩下的半瓶苏哩玛倒进了灯河里。苏哩玛翻腾着,漂流到河水里,节奏就像那没有旋律的纳西古乐。

黄昏时,我离开了丽江古城。我发现了历史留给我的不是一座古城,是爱的眼泪——苏哩玛。

13、少年牧场

我回到了我的科尔沁草原。走在离别了二十年的牧场上,头顶的白云在阳光下散淡的飘荡,在草地上投下一块一块流动的荫凉。我在荫凉中行走,就像时光倒流,一格一格地顺着历史往回走,走回到我少小离家时的牧场。

我在努力地寻找和追忆我的少年牧场,但是草地上游手好闲、到处吃草的却都是我陌生的牛羊。我找寻不到我少年的牧场,内心一片苍凉。

前面走过来一辆拉着羊粪的牛车,牛车上一个放羊的人向我打招呼:喂,我说远方来的那个朋友,是否离开羊群太久远了,你迷迷茫茫,像一个找不到羊群的丢失的羊。

我像一个找不到羊群丢失的羊?十几年前,我刚到广州时,面对着羊城的五羊雕像,我浮想联翩。我写诗曰:我本是蒙古草原的牧羊郎/来到羊城/寻找/我那五只丢失的羊/由于遇上/一位红衣长发的姑娘/再也不想回牧乡。

当时我遭遇到羊城文人的强烈置疑:我们这五只羊是你丢失的?

我不想和那些骚客打是非官司,但是面对那五只羊,我看到了它们离开羊群内心的孤独,我总是相信,那五只羊是我放牧的羊群里丢失的,在我少年的牧场。

我亲热地看着牧羊人。从前,在这片牧场上,少年的我,常常从野马身上摔下来,遍体鳞伤。

牧羊人也很亲热,他甩掉牧羊鞭,扑向我说:你是谁谁?他呼着我的小名。

我看着牧羊人也眼熟,很像当年的牧场场长特格喜大叔。果然在他的眼神里,我认出了他是特格喜大叔的宝贝儿子,我少年骑野马最好的伙伴包百岁。

包百岁一口黑黄交错的牙,红红的脸膛,配着一头浓密的黑发。我说他像三十岁的小伙子。他说我:你的头发怎么快掉光了,像个五十岁的老家伙。

我们俩都说:岁月。岁月。但是彼此都找不到了少年的影子,这两个面对面,二十年不见的少年伙伴,像我们两个当年的老爹一样,恍如隔世。

我看到百岁的手里拿着一本书,我接过来,看是一本物理书。我说:你还在学习?

他说:干活累了,做做习题。你不认识这本书了吗?

书已经没了封面,但我还是认出来了,是东北师大附中尤异老师编的《物理复习指导》,是当时的畅销书,也是中学时我的至爱。

记得离家远行的那一天,在父亲送我的马车上,我见到落榜的百岁远远的在高草里躲着我。我把这本书扔向百岁说:送给你这本书,明年我在大学里等你。

二十年过去了,我没有在大学里等百岁,百岁也没有来找我,我们都失约了。

可是他还在演算着当年的习题,我知道他在守护着我们少年的牧场。

14、一朵野花,一座天堂

一朵野花里,一座天堂。好像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,觉得很美,很有禅意,就像露珠滴在了花蕊,轻轻的,心一颤动,就记住了。这样的话,我很少记在嘴上,而是记在心灵的记忆里。生活里总是要触碰这个记忆的,每每记忆里翻出这一页,刚好吻合当时的情境,就要在记忆里阅读一次,就要让心灵温暖一次,在别人不知不觉中,自己感动自己。

我最近突然就有一个怪念头,莫名其妙,我很想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?我努力去思想,却怎么也思想不出来。一天灵光一闪,我想到了我奶奶,于是我便如释重负。当时我顺着记忆往回寻找,默念着这个句子,一朵野花一座天堂,这多么像我们科尔沁草原的蒙古谚语。我恍然大悟,这句就是蒙古谚语。而小的时候在草原,用蒙古谚语对我进行启蒙教育的,就是我们科尔沁草原最智慧的谚语老人,那个老行吟诗人,也就是我爷爷最爱的女人,我奶奶。

在我童年鲜艳的记忆里,是奶奶带我在草地上学走路的。那时我刚刚由像马一样的四腿动物,变成了两条腿蹒跚走路的小人儿。奶奶那双用牛粪搓干的老手拉着我的奶水泡出来的嫩手,很硬朗地,我便迈出了人生的第一个步伐。很清楚地记得,奶奶当时不断地提醒我幼稚的双脚,她吟唱着说:走路要看脚下/不要踩到野花/一朵花里,一座天堂/天堂里是祖先的家。

奶奶常说,草原的男人都是风吹大的。春风,夏风,秋风,冬风;南风,北风,西风,东风,不管季节,不管方向,见风就长。渐渐地在日月风中,我成长起来了,也越来越明白奶奶的故事了。诞生于大自然的那些祖先们,把肉体又报答给了大自然,灵魂进了天堂。而天堂,就是祖先们用自己的血肉,肥沃了草地,长出的鲜艳的花朵。祖先们的灵魂在花朵里,那么花朵就一定是天堂了。

奶奶带着她那娇美的身体,多年前就回归了大自然。在我昨夜梦里的科尔沁草原上,在那朵最美丽的野花里,我走进了奶奶的天堂。在花蕊间蜜蜂飞翔的声音,变成了奶奶的歌声。风动的花影儿,是奶奶的灵魂。风吹野草遍地花,我看到了祖先们在草地上,也是在他们的天堂里舞蹈歌唱。

15、回想古代故乡

我古代故乡是在没有遗址的科尔沁草原。我的祖先们一代一代在马背上繁衍生息,游牧与征服让他们缔造了一个没有疆域的帝国,但他们却没有学会建造城市。他们狩猎野兽、屠宰牛羊、也残杀人类,可是因为他们热爱草地,所以马蹄子奔驰的永远是迷人的草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