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乾坤觉得颜福瑞很奇怪:“你怎么啦?”
颜福瑞不说话,两眼都有些发直。
怪不得前头那个门卫一口咬定,是苍鸿观主自己往车子上撞的:司藤小姐妖力强得过白英,却怕她有什么阴谋诡计,所以要躲在暗处以防不测;而白英正面斗不过司藤,就躲进了苍鸿观主的身体里,试图偷袭吗?又怕清醒地上门难免言辞对话,可能会露出蛛丝马迹,所以故意“被撞晕”?
见颜福瑞不答话,王乾坤忍不住拿手在他脸面前摆来摆去:“颜道长?”
颜福瑞抖索着问他:“你……师父醒过吗?”
这是个问题,如果是白英的话,不可能真的晕。难怪他回来的路上,总觉得有一刻看到她抬了头了,但是大部分时间,她又在装晕:那她到底是看到了司藤小姐在外墙画的画了呢还是没看到?
这句话问得王乾坤愁上心头:“还没呢,我师父一直就没睁过眼。”
这就好,颜福瑞咽了口口水,他也顾不上去想之前和王乾坤的对答是不是早已把秘密给泄露了,反正司藤小姐交代他办的只有一件事,说不定就是成败的关键,他还是应该把这件事给办好……
他终于开口了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王道长你听我说啊,我不是开玩笑啊,白英进屋子了,她真进了。你先待在秦放房里别动,把门关好了,等我回来了再跟你说。那个……你手机拍照效果比我好,借我用一下。”
王乾坤听得一头雾水的,他莫名其妙地把手机递给颜福瑞,纳闷地听他又一次强调:“别动啊,别让你师父看到你了。”
颜福瑞开门出来。苍鸿观主虽然还是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,但他还是全身冷飕飕的,毛骨悚然,几乎是一溜小跑地开门出去,拿手机对着外墙拍了照片之后又战战兢兢地关门。转身的刹那,忽然听到苍鸿观主闷哼了一声。
颜福瑞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,他两腿哆嗦着往里走,试探性地喊了句:“苍鸿观主?”
白英既然还在装,不大可能一“醒来”就把他给弄死的吧?所以,他至少暂时,还是安全的。
苍鸿观主看起来是真要醒了,呻吟了几声之后,缓缓睁开了眼睛,再然后撑住沙发,艰难地坐起来。
颜福瑞脑子里轰轰的,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,居然赶紧过去扶住他了,还挺关切地问了句:“老观主,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?”
说这话的时候,心里暗暗祈祷:王道长啊,你千万别听到你师父的动静之后冲出来啊……
还好,秦放的屋里没动静。
苍鸿观主扶了一下颜福瑞的胳膊,橘皮百结的老手,只是那么轻轻一碰,颜福瑞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:有些生理上的自然反应,果然硬装还是装不来的。
颜福瑞紧张极了,他总觉得,苍鸿观主的目光在他汗毛倒竖的胳膊上停留了一两秒。
“司藤小姐呢?”
声音不算怪异,如果事先不知道她是白英,确实会容易被蒙混过去,但是仔细听,的确有那么丝丝让人不舒服的尖利。颜福瑞有点结巴,指了指秦放的房间:“在、在屋里照顾秦放,哦,对、对了……”
他把手机掏出来,调出照片送到苍鸿观主眼前:“观主,你上次要的那个,你看。”
他信口胡诌,说得像是苍鸿观主之前的拜托,拿给他看的时候,简直是恨不得把手机粘在苍鸿观主眼球上。
照片上像是墙。
看这个干什么?苍鸿观主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,颜福瑞假作没看见,又滑屏换了一张,还是外墙墙面,另一个角度的:“你看啊,观主,我们只找到这些,你看还对吗?”
苍鸿观主咳嗽起来,反正也看得够久了,颜福瑞赶紧帮他拍背,又说:“老观主你先歇会儿,我看……能不能请司藤小姐出来。”
他尽量自然地往卧室走,先作势敲了两下,然后贴门上听了听,像是听到什么似的,还应了句:“好,就进来。”
说完了,回头冲苍鸿观主抱歉似的笑,指指屋内又指指自己,那意思是:司藤小姐叫我进去呢。
一进卧房,反手掩上门,简直是如释重负,同时腿也软了,倚着门板往下瘫滑。滑下去的时候,才发觉后背都已经湿了。
回想刚才,简直跟做了场梦似的,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挨过来的。
气息还没喘匀,守在屋里的王乾坤已经拖着他衣领把他拽过来,脸色有点发白:“外头那个,就是?”
难怪跟苍鸿观主对答了那么久,王乾坤都没有关心则乱地冲出去,看来是很快就想明白了。这样也好,省得费口舌了,颜福瑞有气无力地点头。
王乾坤揪他的衣领:“白英是妖怪,她是变成我师父,还是……害了我师父?”
问话的时候,胳膊不自觉地发抖加劲,颜福瑞心里咯噔了一声。
影视剧里的妖怪确实是神通广大、千变万化,但是和司藤小姐接触以来,他才发现妖怪是没那么万能的。至少除了打回原形之外,司藤小姐从来没法随心所欲地变这变那。有幻术之如赤伞,也只是让人产生幻觉,而不是真的外观改变。
复活的白英只剩骨架,当然更没可能变这变那。可是,如果告诉王乾坤苍鸿观主已经死了,他会不会气急攻心,一头冲出去跟白英拼个你死我活呢?
颜福瑞顾左右而言他:“这个不好说,可能是变的,不要被她骗了。”
王乾坤似乎松了口气了,傻傻笑着说:“我想也是。”
颜福瑞看了他一眼,心里怪难受的,同时又觉得,王乾坤虽然嘴上这么说,心里已经有些数了,只是固执地不愿相信而已。
两人商定已毕,同时长吸一口气,对视一眼之后,王乾坤伸手打开了门。
和颜福瑞合计了之后,他觉得,司藤小姐的计划应该是这样的。
首先,用幻术困住白英,这样,在白英的眼里,他就是“司藤”。白英的妖力不敌司藤,只能出其不意偷袭,所以她才会变成苍鸿观主的样子,自以为瞒天过海。
既然这样,他就配合一下,装成一个对一切毫无察觉的司藤,白英掉以轻心之后,一定会悍然出手。这个时候,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司藤小姐忽然出现,一切就可以结束了。
门打开的时候,他止不住地去咽唾沫:希望司藤小姐动作够快,在白英对付他的时候能出现及时。要知道有时候生死只是一线之间,万一迟个一两秒,他可就双眼一闭两腿一蹬了。
门开了,颜福瑞的喉咙也干得厉害:也不知道手机里拍出来的墙面会不会有效果上的打折,万一,万一不行呢?
听到门响,苍鸿观主勉强止住了咳嗽,向这头看过来。王乾坤往前先走了两步,高跟鞋噔噔的,两只手还优雅地在腹部打了个叠。颜福瑞脑子里噌地冒出个念头来:这几天的女性节目没白看啊。
他屏住了呼吸等苍鸿观主的反应。苍鸿观主轻咳着站起来,神色很客气:“司藤小姐。”
有那么一瞬间,王乾坤和颜福瑞都被这一声喊傻了:天哪,这是怎样的狗屎运啊,居然成功了!
王乾坤没敢说话,他毕竟只是外形像,一开口就会露馅,好在颜福瑞帮他打圆场:“秦放受了很重的伤,司藤小姐一直在帮他……续命,元气伤得很厉害。”
苍鸿观主露出关心的神色:“那秦放怎么样了啊?”
他一边说,一边起身往这边过来,走得气喘吁吁的。颜福瑞不得不过去扶他,苍鸿观主在床边站了会儿,见秦放全然无知无觉、气息微弱,止不住摇头叹息。颜福瑞在心里骂他:还不都是你害的!
王乾坤没跟进去,他满脑子都是“白英下一刻就要动手了”,后脊背一阵一阵地发凉。过了会儿苍鸿观主出来,似乎气喘不匀的样子,说了句:“屋子里可真闷啊。”
又说:“司藤小姐,关于你交代我的事情,换个地方讲话吧。”
他四下看了看,见通往后院小花园的门开着,顺势就往那走,同时也示意颜福瑞不要跟过来,看起来,是想跟司藤小姐单独聊聊。本来嘛,贵为观主,跟司藤谈事,是确实不需要不相干的阿猫阿狗在侧的。
颜福瑞心里喜忧参半的。不跟就不跟着吧,去小花园也好,离司藤小姐近些,也方便司藤小姐动手。
王乾坤有些忐忑,犹豫了一下之后,还是一横心跟了出去。
太阳已经往下走了,暖融融地照得人很舒服。苍鸿观主的精神似乎好一些了,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花园的花花草草,又回头看王乾坤:“帮要死的人续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,人是人,妖是妖,人不能接收妖力,生硬的损耗妖力只能让人多活几天罢了,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,司藤小姐这又是何必呢?”
说这话时,他慢慢地移动步子,鼻翼轻微翕动着。
王乾坤不好开口,只能硬挤出一个笑容,目光不自觉地向那簇被颜福瑞加工“掩饰”过的地方飘:司藤小姐,你倒是突袭啊?你倒是突袭啊!
好像有些不对劲,苍鸿观主忽然停下来了,停的位置,正是那几根藤条隐藏的地方。
不会是被发现了吧?王乾坤暗暗叫苦,过了会儿,苍鸿观主转过身来,朝他笑了一下。
王乾坤只好继续笑,苍鸿观主说了句:“其实,请司藤小姐出来,只不过想问一句话。”
看来还没露馅,王乾坤轻舒了口气,做了个“请说”的表情。
“你穿得这样不男不女的,真以为能骗到我吗?”
毫不夸张,王乾坤在刹那间几乎是吓得魂飞魄散。眼前的苍鸿观主表情瞬间狰狞,五指成爪,转身狠狠抓向那簇藤条。谢天谢地,双腿居然没僵掉,连滚带爬逃回屋里的时候,王乾坤听到自己听了都近乎陌生的尖叫:“被发现了被发现了!”
颜福瑞一直伸着脑袋张望,又不敢过去听,忽然见到王乾坤跌跌撞撞地进来,叫得又极其骇人,原先硬撑起来的那点小胆子瞬间烟消云散,抬脚就迎上来,大叫:“关门!关门!”
既然已经鱼死网破了,也管不了那么多了。反正司藤小姐厉害,你们就在外头决斗好了。
王乾坤原本是往里冲的,听到“关门”两个字,一时间没反应过来,下一刻眼前一花,颜福瑞简直是飞身扑过来的,推着防盗门就往外撞。眼见门就要撞合的时候……
一只橘皮百结的老手,噌地从门缝中挤了进来,距离颜福瑞的鼻尖不过几毫米,吓得他险些就尿了,尖叫:“王道长,王道长,帮忙啊!”
王乾坤也扑过来,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帮颜福瑞一起抵门,两腿抵着旁边的墙壁借力。想到那手骨就在门缝里被夹,瘆得头皮都发毛。有那么一瞬间,推门抵门似乎进入了僵局,又似乎忽然很安静。
颜福瑞和王乾坤狐疑地对视了一眼:难道,白英被司藤小姐制住了?
下一刻,防盗门强烈一震,铁门的门面上,硬生生凹进来一个手印。颜福瑞还没来得及叫“搬沙发抵”,又是一股大力震来,两个人连人带门被撞进来。亏得落地的时候滚开得快,否则百十斤的铁门砸下来,谁受得了?
苍鸿观主,不,白英,一步步走了进来。
这具老迈的躯体不再佝偻,面皮的表情有跟骨架还不怎么契合的怪异,但更显狰狞。她的左臂被门夹住的地方明显陷下去一块,而右手……
她的右手,拖着几缕头发。头发很长,以至于从她的手里直拖到地上。
颜福瑞和王乾坤骇得心都要跳出来了,爬也爬不起来,哆嗦着往后挪着身体。白英的影子映到他们身上的时候,王乾坤甚至闭上了眼睛……
白英看也不看他们,径直进了卧室,颜福瑞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,他手脚并用爬到门边的时候,白英的手已经搭在了秦放的脖子上。
她看着颜福瑞,哈哈大笑起来。
——“一个根本活不成的人,司藤耗费元气给他续命,她很在乎这个男人吗?”
——“这屋里,只有三口活气,司藤去哪儿了?她元气伤得很厉害吗?她躲到哪里去了?”
颜福瑞一下子蒙了。
那几根藤条不是司藤小姐吗?她不是说会待在附近吗?原来她根本不在吗?
他嗫嚅着,脑子里一片空白,白英说:“你不肯说吗?那我就不客气了。”
她眸光森然,眼见下一刻就要去掐秦放的脖子,颜福瑞失声尖叫:“别,别!”
白英对他的反应很满意:“司藤呢?在哪儿?”
在哪儿?他怎么会知道呢,颜福瑞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。他的目光在白英和秦放身上不住逡巡,哆嗦着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搪塞,再然后,也不知道是逡巡到第几次时,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。
他看到,原本一直躺着的秦放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秦放,怎么就……醒了?
颜福瑞吓了一跳,这一瞬间的慌张没能躲过白英的眼睛,她下意识就想回头。就在这将回未回的关口,颜福瑞看到秦放几乎是刹那间就坐了起来,与此同时,伴随着嗤的一声轻响,三根尖桩分别从心口和左右肋下硬生生刺穿了白英的身体。
接下来的事情,颜福瑞每次去回想的时候,都有些不寒而栗。
他先是听见了白英的嘶声惨叫,紧接着血光满目,一副焦黑的骨架破皮而出,骨头根根带血,眼洞深陷的骷髅头明明没有表情,却似乎比任何一张狰狞的脸都要骇人三分。颜福瑞和王乾坤两个吓得头皮发麻,双腿抖得筛子一样迈不了步。
但是秦放的动作更快,他几乎是腾空而起,翻身起来的时候就势抽出垫在身下的床单。说床单又不像床单,因为半空中抖开,像个缝制好的麻袋,兜头就把白英的骨架罩了进去,收口处卷成一攥,脸色铁青,毫不犹豫,抡大锤一样,将麻袋狠狠撞向边墙。
一下,两下,三下。
撞力极其之大,整幢小楼似乎都在颤动了。颜福瑞恍惚间,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骨头散架的声音。他呆呆地反应不过来:秦放这是怎么了,难道之前的奄奄一息都是装的?都是他跟司藤小姐设计好的?
正胡思乱想,秦放已经停下动作,两手一抖,就听哧拉一声,布袋应声而裂,白英的骨架从中跌落。果不其然,有一些骨头已经散架了,零零落落、横七竖八,但主体还在。秦放踏住她一条腿骨,俯下膝盖压住胸腔的一圈肋骨,伸手就摁住了她头颈处的脊柱,白英的头颅四下挣扎,却始终动弹不得。
这就……结束了?
从开始到结束,两分钟,还是三分钟?颜福瑞觉得脑子的转速都跟不上事情的发生,愣愣盯着秦放看,直到他抬头看他,说了句:“把秦放抬出来。”
秦放说……把秦放抬出来……
混乱了,颜福瑞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了,这是……司藤小姐的声音。
颜福瑞和王乾坤打开壁橱的大门,在里头找到了竖立靠边、用毯子卷成一卷的……秦放。
反正,只要司藤小姐活着,秦放那一口气就不会断绝,不管是躺着、站着,还是……卷着,所以,司藤小姐就这样,把秦放塞到这了?所以,这几天以来,秦放就这样不声不响地,卷在毯子里……
颜福瑞有些难以置信,可是,仔细想想,也唯有如此,才能解释一切了。
——那天晚上,司藤小姐在墙外作画之后,他就再也没见过她了。
——作完画的第二天一早,他和王乾坤争先恐后去看画,然后王乾坤气急败坏地表示自己照镜子根本没有分别。如果司藤小姐的幻术,根本不是用于王乾坤,而是用于她自己呢?她让所有人看她,都如同是看秦放,再然后心安理得地躺到了床上。
——再后来,有一天晚上,他听到司藤跟他讲话,但是屋里太黑,没看见她的样子,打开灯之后,他仔细注意了所有外间的门,确认是锁好的。起初,他以为是司藤小姐可以穿墙过户,现在明白了,她只是从卧房出来,借着夜色的遮掩和他说了话,又回到卧房去了。
——自始至终,她都在,看到了他试点八卦黄泥灯,也看到了他和王乾坤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,但她不动声色,冷冷旁观,只等那个一击即破的大好时机。
——白英说,屋里有三口活气,是因为秦放和司藤用的是同一口气,所以司藤小姐那么顺利地取而代之……屋外的藤条只是幌子,而他和王乾坤甚至连幌子都不是,插科打诨、混淆耳目的道具罢了。
依着司藤的吩咐,他和王乾坤轻手轻脚把秦放放到了地上,和白英头顶相对,呈一字直线。
起身的时候,王乾坤忍不住朝床上那瘫软的血肉看过去,声音颤抖着问了句:“司藤小姐,白英都已经被抓起来了,她变的形怎么还不变回去呢?”
没人回答他,王乾坤的面色渐渐从怀疑变成了惊惧,两腿突然就站不住了,颜福瑞赶紧过来扶他。就在这个时候,白英忽然咯咯咯笑起来。
她说:“那个小道士吗?我认得他。”
颜福瑞纵使没念过很多书,也知道人若没有了舌头、没有了声带,是不能讲话的——这可能不适用于妖怪吧,他不知道白英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,像是从咽喉和颌骨的位置,又像是从每根骨头。
她说:“我第一次见到他,他才七八岁,这么多年,老得像树皮了,不过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。我过去同他说,你还认得我吗?”
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和迷惑,苍鸿观主在那一瞬间就认出她了,或者说,认出了她的声音。
童年时代的噩梦有着根深蒂固的记忆,即便大半辈子不曾去想,幕布轻轻一掀,还是瞬间身临其境。这个有着丑陋奸猾笑容的老太婆,刹那间就和那个挣扎着爬过火圈、披头散发的女人影像重合,嘴唇一翕一动,好像在对他说:“看,我说的吧,我回来了。”
王乾坤的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似的惨痛呜咽。司藤面不改色,右手微垂,五根手指慢慢藤化。有细弱的藤条顺着指尖的方向渐渐往下抽伸,一圈一圈围匝过白英的半个头颅,又一圈一圈往外围匝了秦放的半个脑袋。
白英似乎有些不安:“你要做什么……”
她话到中途戛然而止,伴随着凄厉尖叫,全身骨架过电一样迅速打战,与此同时,对面的秦放也痉挛般颤抖起来。司藤显然很顾及秦放,只过了几秒钟就马上停下:“秦放怎么样?”
怎么样?浑身赤红,看上去很烫,颜福瑞觉得浇上水都能哧哧冒白烟。司藤沉吟了一下,吩咐颜福瑞去接盆凉水,拿毛巾浸了拧干帮秦放降温,等他身体恢复到正常体温再继续。
终于缓过来的白英声音都嘶哑了,但恨意还是森冷彻骨:“你把我的妖力给他?”
司藤不理他,凝神看颜福瑞拧着毛巾给秦放擦拭。王乾坤原本瘫坐在地上的,听到白英说话,像是突然反应过来,怒吼一声冲过来,司藤站起身给他让位,面无表情地看他疯了一样踢打白英,只是在他伸脚去踹白英头颅的时候说了句:“不要碰到秦放。”
白英呵呵笑着任王乾坤踢打,有一个瞬间,她似乎想奋力撑起身来,但是司藤面色一凛,藤条内收,妖力流转,她的全身又不受控地痉挛起来。再停下时,几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,顿了顿,她虚弱地说了句:“我当初,吩咐贾三,好好藏运你的尸体,要选好的棺木下葬,不要经雨雪,也要远颠簸。”
司藤冷冷看她:“所以呢?”
“我杀你,但不曾侮辱你,也不曾放任谁侮辱你。”
司藤没有说话,过了会儿,她示意王乾坤住手。
王乾坤也是打累了。白英的骨头根根坚硬如铁,他这样又踢又打,反弄得自己手脚生疼。就坡下驴住了手之后,忽然悲从中来,一屁股坐倒哽咽起来。
白英盯着司藤看,空洞的深陷眼洞里似乎忽然就有了悲凉的意味。
“他恨我也就算了,我杀了他师父,可是你为什么恨我?我对不起你吗?”
白英的声音很平静,但咄咄逼人的暗流却四面汹涌。司藤觉得,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,回首前事,没有彻底清楚的谁对不起谁,彼此都是权衡利弊,为自己打算罢了。
她垂下眼眸,再一次催动了手中的藤条。这一次,她没有再中途停下了,白英的惨叫在末了变成了绝望的狂笑,甚至在妖力的传送结束收回藤条之后,她都没有停止上气不接下气的冷笑。
“你是蠢吗?把我的妖力拿去给一个男人?你明知道,人是承受不了妖力的,给了也是浪费。”
“你舍不得他吗?你对邵琰宽都没有感情,复活之后,反而转了性了?”
司藤没有出声,反而是颜福瑞有些许惊喜:“司藤小姐,秦放的脸上有血色了!”
岂止是有血色,他的身体某些部分,有时候会突然咯噔一声,那是断裂的骨头被妖力迫使着重新接合,类似的细胞重生和器官黏合应该也发生在体内。妖力在这个时候,像是生命力的代名词,将这副无可救药的身体整旧如新。
司藤看向白英:“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?”
半妖的合体,有两种方式。
一种是双方协商达成一致,摒除矛盾之后,重新合体;另一种,是武力毁灭异己的一方,收回妖骨,重新为妖。
白英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坐在谈判桌前的资格,大势已去。不不不,也许从一开始,司藤就根本没想过和她一团和气地合体。
“在西子湖水底,为什么不跟我合体?”
“我想做自己,不想掺了一个你。”
白英的口气异常怪异,声音忽然尖细到刻薄:“自己?”
“那时候,我分了一半妖力给你,事情本来不至于不可收拾,你是你,我是我。但你不该到处害人,还差点儿杀死了秦放。”
白英嘿嘿冷笑了两声,她依然理解不了:“我杀了个人而已,你那么生气做什么?他是谁?”
司藤没有立刻回答,倒是颜福瑞,既是期待又是紧张:白英如果知道,秦放是她的后代,会是什么反应?震惊?悲痛?后悔?还是……
“是你为我留的后路,是你寄养在秦来福家那个孩子的后代。”
有几秒钟的时间,白英没有说话,再开口时,似乎更疑惑了:“既然都已经用完他了,还救他做什么?他跟你又没有关系。”
颜福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司藤看了她好久:“当初你爱邵琰宽,爱得死去活来,这份情,但凡还留有分毫,都不该对秦放无动于衷。”
白英笑起来:“你也说了是当初了。爱与不爱,差的也就是一个‘不’字,一横一撇,一竖一点,当初不会写,谁还一生一世不会写啊。”
如此轻描淡写,与司藤记忆中那个为了邵琰宽孤注一掷的白英简直判若两人。1937到1946,屈指九年,什么事冷了她的心肝肚肠?
不过也不用多问了,合体之时,骨血相融,记忆相交,自己总会知道的。
司藤深吸一口气,定定地看向白英的眼睛。虽然她已经没有眼睛了,但她一定知道自己的意思。
白英的喉间发出绝望也似的一声叹息。
既然已经失去了和谈合体的可能,那么,司藤只需要她的妖骨,是决意不要她这个人了——合体之时,她会被司藤杀掉,以确保她的想法意识不会影响到合体之后全新的司藤。
司藤俯下身去,额头慢慢贴上了白英的前额骨。
秦放的呼吸慢慢转作平稳,胸口的起伏渐渐有力起来。
全身脱力的颜福瑞倚着墙壁坐倒在王乾坤身边,疲惫地拍拍他的肩膀:“没事了,都过去……”
他想说,都过去了。
应该是都……过去了吧。
合体的起初,是记忆的交融。如果记忆有温度,那么,白英的记忆是凉的,笼着一层阴郁的淡灰。
司藤觉得自己像是被抛进了一个苍凉的大故事里,而整个故事最初发生的地点,她并不陌生。
华美纺织厂。
偌大的废弃厂房,晕黄色的光和模糊的殷红色,当年的自己被捆住脚踝倒吊着,墙壁上映出的影子被拉得怪异而又摇晃。白英背倚着墙壁,两只沾了血的手不受控地哆嗦着,有一两次,她会忽然抬头去看,又受了惊吓似的迅速移开目光,喃喃重复着:“我会想办法的,我会想办法的……”
原来那个时候,你不是不慌的。
她看到白英匆匆离开,回到旅馆后一遍遍地洗手,烧掉那件沾了血的旗袍,疲惫地上床躺下,将那朵手绢包着的,已经有些蔫的玫瑰花放在枕边,似乎这么做就能安枕一样。
她半弯下腰,看着白英连日噩梦,冷汗涔涔;看着她吞咽一粒又一粒的安眠药片,好像那些西医的玩意儿,能医治一个妖怪似的;看着她坐在沙发上,哆哆嗦嗦一根接一根地抽烟,脸上火苗泛起,面颊被烧成焦黑,然后从坑坑洼洼慢慢恢复。
她看到白英打扮得鲜妍,穿那年月最时兴的西式衣袍,甚至歪戴了西式的软呢帽,玻璃丝袜、系带的皮鞋,挽着邵琰宽的胳膊出入舞场。灯光打向她时,她会仰脸冲着邵琰宽温柔地笑,而一旦灯影背过,她深漆般的眼睛里,就写满了忐忑难安的焦灼。
男人女人,既不能心心相印,叠合的就必然是大块的空洞,要拿猜忌和揣测去填。
她看到寂静的小巷,白英拎了高跟鞋,偷偷撵在邵琰宽的身后,直到他进了一间简陋破落的屋子。灯亮起,糊纸的窗格上映出他和丘山窃窃私语般的剪影,走近了去听,不知道是不是丘山揶揄邵琰宽当年竟被个妖怪迷了心窍,她听到邵琰宽尴尬地打着哈哈:“谁年少的时候,没做过几件荒唐犯蠢的事……”
情窦初开,花前月下,死去活来,痴心不改,原来于他,只是轻飘飘的荒唐犯蠢罢了。司藤的唇角泛起冷笑,侧脸看同样站在边上的白英,看到她双目含泪,嘴唇哆嗦着,一只手的指甲死死扣入掌心。
她看到白英加倍地温存,蓄意地讨好,然后一再地失望,冷了双眸——原以为白英和邵琰宽之间,必然有过撕破面皮、歇斯底里的大冲突,原来并没有,只不过谁的情意都不是长久干烧的火,不添柴也就罢了,哪经得起日复一日的水打冰浇?
白英从最初的焦灼不安,终至悔不当初的崩溃。司藤看到她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重回华美纺织厂,跌跌撞撞打开被铁链锁起的大门,厂房中央,那摊干涸的血迹早已发黑。白英扑通一声跪下,拼命磕头,泪如雨下,嗓子哭哑了,嘶号着瘫倒在地,指甲死死抠着地面,指尖磨秃了,指缝里都是泥灰。
远处天幕上的闪电在厂房的小窗口处一掠而过,轰然而至的雷声似乎忽然提醒了白英,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,嗫嚅着重复着两个字:“幸好……幸好……”
幸好还留下了司藤的尸体,当日的一念之仁,今时的救命稻草。
她坐直身子,取出了手包里的梳妆镜和口红,在空洞的厂房里用手一下下梳理着头发,又慢慢旋出金属管里胭脂红色的一截,顺着丰润饱满的嘴唇慢慢描画。忽然又一道闪电掠过,镜子里的人脸一片惨白,唯有一抹蘸了血一样的笑,夺目而慑人。
末了,她站起身,掸了掸旗袍的一角,身形纤细、线条窈窕,在夜色中就这样慢慢走了出去。高跟鞋的足音噔噔,回荡在厂房周遭,最后和黑暗处司藤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融在了一处。
白英的变化是一点一滴发生的。
她的眼神越发刻薄,脾气也越发阴晴不定,邵家宅子里,除了邵琰宽迫于“做戏”还会偶尔在她房里进出,其他时候,便只有她一个人,一条影。
不过,她从不孤单。她枕下压了一方绢帕,时间一日一日过去,绢帕的丝缎都已经显旧泛黄,唯独那一方胭脂唇印,历久弥新。
每天晚上,她都旋开金属管的纤细口红,顺着那方唇印涂描抹画,然后拈起了展开,凝目看很久,同她说话。
——“司藤,听说,每天都有小作坊主寻死觅活着上门要债,邵琰宽迫不得已,被人堵得要从后门溜走。我想着,那些人既然寻死的心都有了,给他们点好处,必然也愿意做别的事的。”
——“司藤,今儿我去打听了,厂子里的人同我说,有个姓秦的,素日里往来生意最是老实,人也守信义气,倒是可以用上一用。”
——“司藤,我去办事的地方同他们说,如果有一封信从西头寄到,收信人是白英,交给我就是了,我会转交的。”
——“司藤,你一定想不到,沪上被攻陷了。兵荒马乱的,丘山来不了,不过他跟邵琰宽书信倒还是通的。每一封我都偷着看了,丘山吩咐邵琰宽,得让我生个孩子,这个老匹夫,我教教他什么叫空欢喜。”
司藤此时才知道,原来秦放的太爷爷,并不是白英怀的第一个孩子。
白英十月怀胎,害喜呕吐,似模似样地亲手缝制婴孩衣袍,冷眼看邵琰宽喜上眉梢。夜半拆开邵琰宽写给丘山待发的信,平静读完通篇的“事可成矣”、“皆大欢喜”,又将信原样装回。
再然后,待产前几日,她“一个不小心”,从台阶顶上滚下来,身下血如泉涌。
——“司藤,只要没有真正生出一个活的孩子来,我的元气总不会伤的。不过,这孩子提醒了我一件事,我忽然就有了个想法,一来避丘山,二来留你来日取用。只是我这里,演得务必精心,方能瞒过所有人……”
司藤司藤,于白英,似乎已成习惯,每日喃喃,忽而皱眉,忽而微笑,语气温柔处,像是与情人呢喃耳语。
——“司藤,你再耐心等等,我会安排妥当。”
——“司藤,我想来想去,这秦来福的老婆,还是不能生育的好。若是生得多了,我送去的,就只是根草了。”
——“司藤,贾三和秦来福之间,我得寻个由头,否则一东一西,怎样都来得突兀。”
一年,又一年,白英既不再是妖,人间沟壑终于也渐渐上了脸。有时,她长久坐在梳妆镜前,指腹慢慢摩挲过脸上的每一道纹路,伸手把开始下耷的眼皮撑起,又松开,或者对着镜子去笑,细细去数眼角一根根缀起的浅浅纹络。
——“司藤,我老了,你看不到也好。你说得对,半妖是没有长长久久的寿命的。不过,这都是暂时的,到时候,都会好的罢。”
——“司藤,你记不记得,我们最最初精变的时候?”
这隔了时间、空间、现实、记忆的一句话,居然把司藤问恍惚了。
最初精变的时候,她还只是个奶娃娃模样吧,连句囫囵的话都不会说,只会惊奇地“噫”,还有对任何一个人咧开了嘴笑。只是丘山很讨厌她笑,她笑着笑着,就从懵懂无忌变成了小心翼翼,再然后,丘山一个巴掌打过来,她就再也不会笑了。
再后来看戏,学会了很多种笑法,讥诮的、皮笑肉不笑的、阴冷的、威胁的,好像每一次笑,都只是为了配合一个场景、一个目的,早已经忘记那种无忧无虑发自本心的笑,是什么样子的了。
——“司藤,如果没有丘山,我们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吧?我希望,一切尽如人愿,我们都重新活过来的时候,是个新的世界。”
司藤司藤,那具长眠在囊千地下的尸体,似乎成了白英唯一的支柱。或许是思虑过甚,或许是境遇不堪,或许是早已决意把这破落的一世交付出去,白英的境况每况愈下。但现实越凉薄,就映得那个“新世界”越美好,她枯垮脸上的笑容也就越甜蜜。
——“司藤,快了,听说丘山已经在路上了。”
——“司藤,都说一梦千年,你一直在睡着,不会嫌久的吧。我今生斗不过丘山,也懒得去斗了,他活不了太久的。如果你嫌这不够,将来去他坟上,踩上两脚,出出气吧。”
最后的一幕,是在一个破落的山村,房子很破,风一直把屋檐的盖板吹得掀起落下。白英蓬头垢面地躺在床上,轻轻拍着身边裹着大红底色百子千孙襁褓的婴孩,咿咿呀呀,像是唱江浙一带古老的童谣,忽然间,她的手停在了半空,然后缓缓看向了漏风的烂木门。
——“司藤,他们来了。”
无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,像汹涌的浪,兜头照脸、四面八方,司藤只觉得呼吸一紧,情绪像突然涌出的闸水不能控制。全身剧震间,猝然中断合体,重新回到了现实。
天已经黑了,空气没有合体时那么压抑了,秦放躺在对面,脸上已经渐渐有了血色;王乾坤脸上挂着眼泪,呆呆地坐在一边,还没有从师父已经横死的噩耗中恢复过来;颜福瑞一直在边上坐着,被合体的骤然停止和她的突然抬头吓了一跳:“司藤小姐?”
司藤没有理睬他,她低头去看白英。
已经全然失去妖力的白英也在看她,两个深陷的眼洞里都是凄凉的意味,过了会儿,摆脱司藤钳制的她似乎可以动了,剧烈地咳嗽着,伸手去捂自己的嘴。
司藤有些恍惚,那个苍凉的、长达九年的故事,每一个片段细节,都好像还在低声絮语,对着她不住地讲话。
白英说:“你看到了吗,我知道你会看到的。我挨过了很多很多日子,九年,每一天,都像一年一样长。我每天都在后悔,那时候,我忽然就被冲昏了脑子,我不想做妖怪,我以为,我像人一样陪着他,对他死心塌地地好,就一定能让他回心转意。”
司藤沉默着没有说话。
“我那时,觉得你太碍事了,所以我就下了手。我下手之后,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,我想着,先藏起来,等我想清楚了再说。再后来,我觉得我蠢极了,为了那样一个人……我每天都跟你说话,司藤,每次跟你说话的时候,我的心都疼得受不了……”
她的手骨慢慢移到了胸腔的位置。颜福瑞没有能看到白英的记忆,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对话莫名其妙,他的目光跟随着白英的手骨移动,想着:你心痛什么,你都没有心了……
白英呢喃着:“每一次,心都疼得受不了……”
说到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时,她的手骨忽然用力一攥,咯噔一声,硬生生掰下肋骨的一截。颜福瑞惊恐到几乎说不出话来,他看到,白英使尽浑身的力气,身子猛然坐起,手里的那截肋骨,狠狠插进了司藤的咽喉。
司藤猝不及防,向后跌摔过去,再起身时,喉咙间血如泉涌。她用手捂住,指缝间血流不止,倒也还不慌,沉声吩咐颜福瑞:“拿毛巾来。”
颜福瑞乱到手足无措,跌跌撞撞跑到卫生间扯了条毛巾,刚跑到卧室门口,就听到白英哈哈大笑,抬头一看,她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身上的一些骨节零零散散地掉落,那硬撑着站起的骨架以一种岌岌可危的姿势歪斜着,像是下一刻就会全盘崩塌。
“但是,你要问我最恨谁,司藤,我最恨的是你!”
“我做了那么多、忍了那么多、盼了那么久,我以为,再睁开眼睛,一切都会像我想的那样!”
颜福瑞颤抖着把毛巾递给司藤。司藤接过来捂住伤口,冷冷地盯住白英。
“我一切都算到了,唯独没有算到你。我那么相信你!结果,你跟我说,你想做你自己。”
“你看起来那么漂亮,我呢?我连人的皮都没有!我要去借一个又一个,忍受各色人肮脏的味道。凭什么?你什么都没做!”
喉间的血似乎怎么止都止不住,司藤的脸色渐渐变了。
白英干笑起来。
“我想过的,我妖力敌不过你,我得留一招。这些日子,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就从身体里出来,慢慢地,一下下地,去磨我的其中一根肋骨,磨得刀子一样尖。你没有注意到吧,司藤,你只觉得那是难看的骨头罢了。
“但是,你那么厉害,刀子捅你一下,你怎么会怕呢?哪怕是涂上毒药,你又怎么会怕毒呢?除非是……”
她声音低下来,像是被丘山镇杀的那个晚上,咿咿呀呀哼着童谣去哄那个襁褓里的婴孩睡觉一般,轻声地哼唱起来。
“佛前香,道观土,混由朱砂煮一煮,灵符一对,舍利白骨,真个是观音大士手里的玉瓶汤缶,不信你斜眼四下瞅,哪个妖怪曾躲?”
颜福瑞不懂,这佛前香、道观土,听起来都舒心适意,怎么会是要人命的东西呢?
司藤却悚然色变,僵了一两秒之后,伸手拔掉那根肋骨。指尖的藤条交替围匝着去填堵伤口,几乎是在顷刻之间,她的长发就垂了下来。颜福瑞先还以为她变回了原形,下一秒钟反应过来:这是她的幻术失去功效了。
回头去看,果然,那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着的王乾坤,又是个绾着髻的道士了,不再复司藤的模样。
白英咯咯地笑:“还记不记得上一次我们中了观音水的招,是什么时候?”
当然记得,那还是在青成山,被邵琰宽半哄半骗着,意乱情迷间饮下那杯观音水,腹痛如绞,瞬间就现了藤身。再后来,沈银灯想对付她,也塞给秦放一粒类似的药丸——道门用来对付妖怪的,妖怪们又自己拿来互相算计。
“那一次,我们只是喝下去;这一次,我直接插了你的咽喉、直接溶了你的血。司藤,是不是觉得这血,奇怪地止都止不住啊?你我都是妖怪,我们都知道,如果这血都流干了,意味着什么。”
说着又看了看秦放:“这一次,他的血也救不了你了。他当然还可以给你,但是他给多少,你就会……流多少。”
颜福瑞听着听着,愤怒就超过了胆战,不过咬牙切齿指着白英的时候,还是下意识躲到了司藤身后:“你这个……妖怪,怎么这么毒呢。”
白英嘿嘿干笑了两声,声音里充满了怨毒:“我毒?是谁背叛我在先的?我辛辛苦苦把她救活,她说她要做她自己……”
说到这儿,她突然愤怒,头颅咯吱咯吱晃动着转向司藤:“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,你从来就没有自己,从来没有!”
她没有说完,因为司藤忽然笑起来。她喉咙受伤,笑得断断续续的,笑得白英有些发怔。
她说:“你说得对啊,从头到尾,我哪有我自己啊。”
她居然会直认白英的话,这一下大出意料,非但是颜福瑞,连王乾坤都抬起了头。
“起初,在囊千复活,我什么都不想,只想着重新变成妖。我一门心思觉得,当初在华美纺织厂,我只是一时不察被你偷袭得手。
“知道你被丘山镇杀之后,我反而很高兴,觉得事情变得简单了。不需要再看到你,只要寻回你的尸骨合体就是了。
“可是后来,我慢慢发现,一切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。你暗地里安排了所有事情,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,但不得不说,老天就是选了你,我是在两个半妖中势弱的一个。如果正常和你合体,你会反噬过来主宰这具身体,我可能就再也不存在了。”
说到这里,司藤轻轻笑起来。
什么叫自己呢?也许当她的脑子里频繁地出现和考虑“我”这个字的时候,她就已经有了自己了。不管她是那个叫作“司藤 ”的妖怪的二分之一,还是四分之一。
“秦放同我说,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就是合理的,如果我就是以半妖的身份存活了,那么,就没有什么不合理的。对,我就是那个时候,有了不想和你合体的心思,或者说,我希望找个两全其美的,能保全自己的法子。
“可惜的是,事情出了岔子。沈银灯的妖力让我半妖的骨架备受煎熬,我必须把一半的妖力引渡出去,所以……”
她伸手指向白英,像是在引荐什么人:“所以,我就让你这个祸根,重见了天日。”
白英一字一顿道:“这叫老天有眼,不叫包藏祸心的人奸计得逞。”
司藤觉得好笑:“奸计?白英,你不要一副委屈得受不了的样子。口口声声是我背叛,说什么我们从来就是一体,你真的有把我当成过一体吗?
“你嫌我挡了你和邵琰宽比翼双飞,就眼都不眨把我杀掉,一滴滴放干了血,可曾有过片刻犹豫?
“后来,你发现邵琰宽不是良人,举目无亲、走投无路,我突然就变得金贵起来,每日念上几遍,司藤长司藤短,就好像真的对我有诸多情谊。
“再然后,你突然发现我居然敢不合你心意,不跟你合体,你恼羞成怒,甚至都不愿意跟我谈一谈,先杀秦放来警告我,接着机关算尽来杀我……
“我是什么东西?挡路了就杀,需要了就招来。白英,说到底,你跟丘山没什么分别。分体之后,你就知道你强过我,我对你来说,就应该是言听计从的工具,就应该配合你亦步亦趋,最不该的就是把你抛在一边,痴心妄想什么‘自己’去跟你分庭抗礼。
“在你看来,当初半妖险象,我们从来就没有分成两个一半。你才是主体,我只不过是一个部件、一只手,迟早要接回来的。所以一旦我反客为主,居然取了你的妖力,还要拿走你的妖骨,你就受不了了,甚至不惜拿观音水来对付我,是吧?”
她一边说,一边俯身捡起那根插喉的肋骨细看。
原来白英当时,只是情急掰断了肋骨,事实上,她的安排还要更多些。
那根肋骨的底部,有个略细的楔体,也就是说,对应的另一端,有插入的凹槽。她之所以敢在自己的身体上涂抹观音水,是因为那一截,早就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。
如果事情顺利,这一截肋骨可以成为攻击她的利器;即便事情不顺利,自己同她合体时,也势必会把这一截涂抹了观音水的骨头同时融入。
也就是说,不管怎样,她都一定会中观音水的毒。
司藤觉得好笑,却又止不住心灰意冷。喉部的细藤缠匝暂时起了作用,却仍然止不住血从藤缝处外溢。她抬眼去看白英,白英说:“怎么了,想杀我吗,你也不用费这个事了,妖力都被你抽走了,你以为我还能撑多久?”
倒也是,被抽走了妖力的白英,也撑不了多久,也许再过片刻,她又会变成西子湖水底无声无息的骨架,不过……
果然。
白英又开口了:“你既然要做自己,那你有骨气一点,不要用我的骨头,不要用我这一半。反正你的妖身也保不住了,你就老老实实打回你的藤形。也许再过个百八十年,你以半藤之身,再修成个妖怪也说不定呢。又或者……”
她看向秦放,声音诡异而又玩味:“又或者,你的血已经中毒了,皮肉也腐蚀了,但你的骨头暂时还没有被毒浸入,那里就有一具身体,甚至还有刚刚转移过去的妖力。趁着你妖力未绝,你还可以去穿上这件新衣服的。
“但是我的,你一分一毫都别想用,我不会留给你的。”
白英呵呵地笑起来,她全身的骨架开始发出吱呀吱呀的散架声,再然后,焦黑的骨架开始扑簌簌往下散落灰尘,又像是偏白的灰烬。
半妖不会被杀死,除非被另一半杀死合体;或者是,她自己想死。
这或许是白英觉得最好的选择,连一片骨渣都不留给她。
她就这样,呵呵冷笑着,在司藤的面前,坍塌成灰。
司藤很久都没再说话,直到颜福瑞忽然指着她尖叫了一声:“司藤小姐!”
她循向低头去看,原本乌黑油亮的发梢处,已经蜷曲泛起了苍色。古代有一句话,“发为血之余”,她的血越流越多,妖力慢慢失去,变化先从头发开始,再过一些时候,她就维持不住她的人身了。姣妍光滑的皮肤会开始发黑发干,整个人会像树皮包裹着骨头一样难看。再再后来,这具人身会像白英死时那样,轰然化作片片灰烬,风一吹就散了。
倒也没什么可惜的,她本来,也不是人。
颜福瑞结结巴巴问她:“那,埋到地里去,会好吗?”
“这次不行。”
颜福瑞张了张嘴,话又咽回去了,脸上的表情像要哭一样难看。司藤觉得好笑:“你难过什么?我跟你很熟吗,我对你又不好。”
说完了,目光落到边上的王乾坤身上,像是想起了什么,一步步走到床边,低头看着苍鸿观主。王乾坤从方才的惊惧中反应过来,再一次悲从中来,哽咽着抽泣了两声之后,听到司藤吩咐颜福瑞:“给我火。”
王乾坤抬起头,透过模糊的泪眼,他看到密集燃烧着的藤条裹住了苍鸿观主的尸体。火头忽然很大,但周围的床品布帐并没有被殃及,王乾坤忽然反应过来,冲上去抓起枕头扑打着火苗:“你要把我师父就这样烧掉吗?”
“不然呢,这样一具尸体,你们两个人,怎么处理?”
王乾坤被她一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。也是,师父的死状这么离奇恐怖,怎么样处理都很难瞒人耳目。搬弄颠簸似乎对死者不尊,这样烧掉是最好了吧。
他僵了半晌,忽然反应过来,扔掉手里的枕头跪下,扑通扑通拼命向着床上起火的尸体磕头,听到司藤说:“你回去要是不好交代,就说是我做的。反正你们道门都知道有我这个妖怪,也都知道苍鸿观主是被我逼来的。”
末了,她停在秦放身边,半跪下身子,伸手去拭他额头。将触而未触到时,颜福瑞紧张地咳嗽了一声。
司藤抬头看他:“怎么,你怕我害了他?”
颜福瑞尴尬得说不出话来。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咳嗽了一声,也许确实是有些紧张吧,白英把话说得那么明白,他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秦放的,毕竟……毕竟司藤小姐还是妖不是吗?
司藤的手在秦放额上停了好一会儿,然后站起身,向着门口走去。颜福瑞不知道她要干什么,眼睁睁看她拧开门,看着她走了出去,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,拔腿追了上去:“司藤小姐,哎,司藤小姐……”
刚刚追到门口,一股大力涌来,像是之前白英撞开通往后院花园的门一样。颜福瑞整个身子都飞了进来,黑暗中,他听到司藤厉声的一句:“不准跟来!”
夜色融融,余音袅袅,再出去看时,人早已经不见了。
颜福瑞的一生跟普通人一样,劳劳碌碌、忙进忙出,谈不上特别。唯一有些不寻常的,是经历过一段听来离奇,实则也的确离奇的故事。
那个离奇的故事,以他看守了很多天的天皇阁小庙突然爆炸拉开序幕,以他抱着一部锃亮电锯追赶太和山的小道士王乾坤为正式开始,以这个惊心动魄而又归于沉寂的晚上安然落幕。
从此之后,颜福瑞再也没有见过司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