须臾,他们来到相府门前。相府中人望见范雎,惊愕不已,急忙回避走开,须贾颇感惊奇。范雎对须贾道:“请您稍候,我先进入为您通报。”须贾在门外等候许久,不见范叔消息,便问守门人道:“范叔久入不出,不知是何原因,你们能为我召其出来吗?”守门人喝道:“这里哪有什么范叔?”须贾道:“就是刚才为我驾车的那个人。”守门人喝斥道:“不得无礼!那是我们的宰相张先生。”须贾闻言,如梦方醒,吓得战栗不已,叹道:“今为范雎所欺,恐怕性命难保了!”只得脱袍肉袒,免冠徒跪,膝行而前,托付守门人入内通报。此时,范雎在众多人等的簇拥下,坐在帏幕中,令人召须贾入见。
须贾吓得魂不附体,惶恐跪地,俯首膝行,入见范雎,口中连称“死罪!死罪!”须贾说:“罪臣见识浅陋,不识达人,万万想不到您能自立青云之上,罪臣从此不敢复读天下之书,不敢参与天下之事。罪臣犯下入镬该烹之罪,自愿放逐到荒远之地,任凭您来处置。”范雎问道:“你知道你有什么罪吗?”须贾趴在地下应道:“擢罪臣之发,以数罪臣之罪,尚犹未足。”范雎喝道:“汝罪有三:昔日你诬我私下通齐,在魏齐面前数谮于我,此其罪一;魏齐笞辱我,以致折齿断肋,将我掷之于厕,你非但不加劝阻,反而火上加油,此其罪二;汝酒醉入厕,率众人溺我,心何太忍,此其罪三。今日相逢,本该断汝头、沥汝血、食汝肉,以报前仇。念你以绸袍相赠,尚有故人之情,故苟全汝命,释汝归魏。”言讫,挥之使去。从此开始,秦人才知张禄便是魏人范雎。
范雎入宫将此事报告昭王。昭王应允魏国求和之愿,令范雎打发须贾回去。须贾入辞范雎,范雎道:“故人一别,须以礼相送。”便大摆筵席,邀请各国使者都来赴宴。宾客纷纷来到,范雎以礼相待,杯觥交错,鼓乐齐鸣。范雎待客良久,竞不招呼须贾。须贾候于门外,又饥又渴,又羞又恼,又不敢离开。众宾客饭至半酣,范雎才起身告众宾客道:“今有魏使至此,亦是故人。”众宾客起身答道:“丞相既有故人到来,我们应当以礼相待。”范雎道:“虽是故人,不当与诸公同席。”便唤须贾坐于堂下,令两名黥刑罪犯把他夹坐在中间,又令左右捧出一盆喂马料草及劣豆,拌合毕,使黥徒手捧以喂须贾,如同喂马一般。须贾虽然愤恨,也不敢违抗,食毕,还得叩首谢恩。范雎怒目叱其道:“今苟全汝命,然魏齐辱我之仇,不可不报。为我言告魏王,速将魏齐头送来。否则,我将亲率秦兵攻灭大梁!”众宾客得知范雎旧事,亦齐声叱责须贾。须贾只得点头答应。
回到魏国后,须贾把这件事告诉了魏齐。魏齐惊恐万状,丢弃了相印,连夜逃往赵国,藏于平原君赵胜的家里。昭王得知魏齐入赵,欲为范雎报仇。遂书信一封,派人送与平原君,假意说:“寡人闻君高义,愿与君结为布衣之交,彼此平等,无拘无束,望君速速来秦。寡人与君畅饮十日。”平原君畏惧秦王,又认为昭王无欺,待人以诚,便入秦会见昭王。昭王盛情接待,与平原君畅饮数日,就要挟平原君说:“昔周文王得吕尚,待吕尚为太公;齐桓公欣逢管仲,以管仲为仲父;如今范先生亦可称我的仲父。范先生的仇人魏齐匿于你的家里,望您能派人携其头来,以泄范先生之恨。否则,就不能放您归赵。”平原君说:“魏齐并不在臣邸,望大王明察。即使魏齐真在臣所,臣与魏齐为友,何忍出卖于秦。”昭王闻见他不肯答应,复写信要挟赵王道:“大王之弟平原君在秦,范先生的仇人魏齐在平原君府邸,大王宜速派人携魏齐之头奉秦,否则,寡人将大举秦兵伐赵,亦不令平原君出关返赵。
”赵王得书,对群臣说:“寡人岂能为了他国逃亡的臣下而失赵国贵公子。”便派兵包围平原君邸,索取魏齐。平原君宾客多与魏齐有旧,乘夜纵魏齐出逃。魏齐遂去投赵国宰相虞卿。虞卿料不能说服赵王,就解下相印,同魏齐逃往魏国大梁,欲通过信陵君魏无忌投奔楚国。信陵君得知此事,害怕秦国,拿不定主意,没有接见虞卿,并问宾客道:“虞卿为人如何?”门客侯嬴在旁会答说:“人本来不易被人了解,了解人更不容易。当初虞卿穿着草鞋掮着伞会见赵王。第一次见面,赵王便赏赐白璧一双,黄金百镒。第二次见面,任命他为上卿。第三次见面,拜为宰相,赐万户侯。那时,天下人都争着去了解他。魏齐迫于急难,投奔虞卿。虞卿轻视高官厚禄,丢弃相印,抛掉万户侯,同魏齐一起逃走。虞卿关心士人的命运,高于关心自己,如今前来投奔公子,公子却问,‘虞卿是怎样的人?’果真是人本来不易了解,了解人更不容易呀!”信陵君听罢,知侯嬴语意双关,明白了他的意思,十分羞愧,忙命驱车去郊外迎接。这时,魏齐已知信陵君不肯接见,一怒之下,便拔剑自刎。虞卿来时,已经晚了。
赵王听说魏齐自刭,就派人割下魏齐头颅,星夜送往秦国,昭王这才送平原君还赵。范雎见大仇已报,对昭王万分感激,自此侍奉昭王更加勤谨。
范雎为人十分重义,而且恩怨分明。做了秦国宰相以后,便散发家中财物,回报对他有恩而遭受过困苦的人。又曾朝见昭王说:“如果不是秦使王稽对大王的一片忠心,便不能将臣带入秦国;如果不是大王的贤德圣明,便不能重用于我。如今,我官为宰相,爵入列侯,可功臣王稽至今官职卑微,于心不忍。”昭王因王稽举荐范雎有功,遂命王稽为河东郡守。
范雎又向昭王道:“昔臣布衣下贱,遭人陷害,几乎毙命,如果不是郑安平相救,不能苟存至今;非王稽,不能西入于秦,王稽已得大王封赏,愿大王复加封郑安平,以了臣报德之心。”昭王见范雎竭力保荐郑安平,便又命郑安平为将军。
范雎见昔日的恩仇已报,就更加竭力为昭王出谋划策。遂使秦利施三川,以充宜阳;决羊肠之险,塞太行之道,断三晋之途,破六国合纵抗秦之谋;栈道千里,通于蜀、汉,使天下皆畏秦。范雎计不下席,谋不出廊庙,就可以坐制天下诸侯,威震四方。范雎为人处事,史称“一饭之德必偿,睚眦之怨必报”。当罹难困厄,颠沛流离之时,赖人相助以延命。以后身为宰相,爵入列侯,不忘故人旧恩,崇尚高义,亦难能可贵。须贾谮陷范雎,终以一绸袍苟全性命;魏齐数辱范雎,虽东逃西躲,终以自刭告终。范雎可谓是恩怨分明。
【评议】
“丈夫第一关心事,受恩深处报恩时。”中国人不愿在征服自然和社会中去显示力量,个人的报恩与复仇就成了实现人生价值的重要途径。通过“报”和“复”,把自己的力量沿着人伦关系传输过去,以获得社会的认可,戴上道德的光环。恩怨皆了,死亦瞑目,这就是中国人的圆满人生。
投桃报李,以直报怨,是古训;结草衔环,关羽释曹,是古例。今人虽不公然提倡私相报恩与复仇,但人们在观念深处还是允可的。1935年,施剑翘为报父仇刺杀孙芳,舆论多赞誉之辞,冯玉祥也嘉其孝义。施剑翘、杨维骞兄弟的获释,是极其耐人寻味的。
中国人被天赋恩仇紧紧地捆绑着,报不尽的恩,赎不尽的罪。上代恩仇未了,下代恩仇又生,代代相传。在恩仇中喘息挣扎,失去了青春与活力,也失去了光明与前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