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城文化法门寺博物馆论丛(第一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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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 西安西北唐初三阶教事探——从淳化金川湾石窟至昭陵澄心寺、扶风法门寺(2)

与澄心寺同在吴村的,还有瑶台寺。贞观十四年(644)所立《瑶台寺碑》惜佚,据《昭陵碑石》所载,该寺遗址有天宝二年(743)王思训偕妻女婿为其父王凤祥所立《佛顶尊胜经幢》,经末有检校幢当寺上座大德贞藏、瑶台寺沙门惠明、当寺沙门巩庄之名。从《长安志图》所附的《唐昭陵图》上可见,瑶台寺就在澄心寺略向南,两者位置并不远,均在九崚山正前方略西,配合现在地图上澄心寺即位于今赵镇吴村,就可知之甚详。依两寺在陵区的位置来看,都是相当重要的良地。昭陵之下宫原在九崚山上,因取水不便且遭火焚、移下来后就设在了瑶台寺旁。从两寺之近而此宫未选澄心旁来推测,是否澄心应是一尼寺呢?今赵镇石鼓村还有唐广济寺遗址,其村名即得之于原寺的经幢石鼓,遗物还有景龙三年(709)的阿弥陀石像塔铭。由这些遗物及碑记可知其地寺庙之密集,且均在昭陵封域的极小范围内,与澄心寺相关相戚,确值关注。此处的经幢石鼓很着名,实即鼓形的石幢。因其上部中空如鼓而名。此幢约为唐中期所造,外表雕镌“佛顶尊胜陀罗尼经”,经文颇有残泐,但我们仍能从留存字迹中辨认出重要的佛名文字“大如来”。瑶台寺天宝经幢上亦有此“大如来”后来此名被改成“大日如来”了。下部幢基与刻文幢身是为两石,而令人惊奇的是此石幢基较幢身更大,并高浮雕造出多身造像。幢基前方有一门状,内残上角有龙头,上方存一小像。幢基四周接续环绕着九身菩萨之像,唯门侧一躯身着袈裟但脖饰项圈。门另侧一像则手牵一小人,或许为供养人。其每一躯或手中捧物,或双手合十,身前皆有菩提树,树冠隆起远观略如莲花。此幢形殊像美,明末赵《石墨镌华》及清初《唐昭陵石迹考略》着录后延录未断,而1921-1923年日本常盘大定与关野贞曾来访此石幢,见其雕像即叹其精美,誉为超过西安宝庆寺——长安光宅寺七宝台造像。可惜造像头部均毁,个别身亦残,这个经幢的造型很不寻常,在频繁易见的佛顶尊胜经幢中,实属凤毛麟角之类。

昭陵是唐代最显赫的陵墓,其规模虽无乾陵之宏大,但陪葬的墓茔,皇亲国戚与功臣显勋墓竟达到之167座之多,为唐陵或帝陵中首屈一指。陪葬中还有些宫女以比丘尼身份入葬。撰写《隋大善知识信行禅师兴教之碑》、支持其行止的越王李贞,亦陪葬在此。民间俗语说:陕西的皇帝埋两排。在这些陵区里确有一些寺院,或有三阶教徒在焉。在淳化县之东面的献陵墓区内就有守陵官齐士员为帝后造像刻经,笔者曾作过调查,其地也可能有寺。其陪葬李寿墓之壁画上有寺院道观图等。而位于淳化之西的昭陵,陵园墓区中的寺庙值得考索。唐高宗为父祈福时在昭陵修庙,当时催逼民夫甚急,“彬州以西、颇州以北,一二百里民夫皆来就工。以至于褚遂良专门上了奏议,劝皇帝慢与施工(《谏昭陵缓建佛寺奏》)。又唐玄宗泰陵封土附近也有巨大经幢,可能也有佛寺。当然就时间而言,金川湾石窟凿造之前只有献陵与昭陵人葬,所以初唐之帝陵最为重要,而现知昭陵至少有瑶台、广济与澄心寺。据元代李好问的《长安志图》所附昭陵图,还有宝林与启圣寺共有五处。若加上礼泉县城东西两侧,则寺庙就达十所之多。这些寺庙恐是先后建造而非预设构成,有些或非唐寺。然则更有意趣的是,不但澄心寺中确实有三阶尼师,荐信行入京的高炯之墓也相距无远,就葬在礼泉县城东。高炯在隋主持朝政多年,终由立太子等事开罪皇上,于大业三年(607)被杀。《隋书》等未言其归葬之地,相关史料似亦无记,由《唐昭陵图》才可知其墓即在礼泉县城之旁(可惜现巳无踪迹了)。其旁还有菩提与香积、惠明寺。县城西更有安乐与知胜寺在太宗庙旁。《礼泉县志》所载寺庙竟90有余,虽然其中标为唐的仅七座,但连澄心寺都未题为唐,所以肯定还有些较早寺庙存焉。

查优昙尼卒时距推断此窟完工下限的公元670年不过八年之久,依其77岁铭计推算,优昙尼诞于隋仁寿元年(601),而现知金川湾石窟的凿造年代跨度,正相当于优昙尼61岁至69岁之间。虽然其年事已高,未必会参与此窟之事,但其弟子门人应或参其事,或闻知其事,或许与金川湾近旁的寺院有关。

三、扶风法门寺惠恭

法门寺位于扶风县城北十公里的法门镇,东距西安120公里。南临渭水与秦岭主峰太白山相望。法门寺为佛指舍利所在的大寺庙,其佛教状况已有很多研究,诸多宗派僧人皆有踪迹于法门寺,然三阶教也有踪迹可寻。法门寺所具唐碑之中武周永昌元年(689)之大德惠恭之碑,就有反映其间关联之文。

法门寺此通《法门惠恭大德之碑》1987年出土,原镶于地宫石壁。碑阳刻大德住持惠恭行状碑文,碑阴刻《佛说遗教经》。碑文原经数位研究者移录,但因残失字数不少,校读有些不同,亦未受足够重视。从关键的地方而言,详加释读可比定其与三阶教之关系。

此碑铭早已有过着录与研究。陈景富《法门寺史略》、李发良《法门寺志》、韩金科《法门寺文化史》等均有着录。但杨维中先生却慧眼独具地注意到其中与三阶教联系的词句背景。笔者经过研读,认为杨维中的看法是有道理的。所以确应重视此碑所反映出的重要信息。

杨维中对碑文重录校订,对文中所涉惠恭生平详加考订。初看起来,其中可比定为三阶教的关键词句并不太多,且有些缺字。若非详查细辨,也易于忽略。如“年十四依慈门寺道埸审禅师听受三阶佛法……;远七憎,以果收因,则含生皆佛。将时验质,则以位独凡;上根下根,洞悟其旨;真学妄学,究竟其门。苦行精诚,年逾十载”。此处极关键的“三阶佛法”四字,实际上缺三字“阶佛法”。那么此处臆补成立不成立呢?因为“慈门寺”确是三阶教五寺之一。其中的审禅师虽然未见其他僧传等典籍所载,但就其所处时代情况而言,审禅师为三阶教徒仍应可比定。从称呼而言,创教人信行即被称为禅师,所以审禅师等称谓亦合规范。再从具体描述状况而言,“以果收因,则含生皆佛”;是以如来藏佛性说为成佛因果;“将时验质,则以位独凡”;“上根下根,洞悟其旨”也都是三阶教特具教义之说。即不同时阶内,众生根机不同。在未法的第三阶时段,要针对众生根机而施第三阶佛法。“上根下根”明为不同阶段不同根机之意,而“将时验质”,亦是针对当时根机状况而施教法之意。碑文称说惠恭年廿三回到法门寺中述:“静乱殊学,遵行五众,虔奉四依”。“四依”亦见上引昙尼塔铭,本有苦行四依意,三阶教人又咸奉信行为“四依菩萨”。再就碑文后段铭词其四内:“正象既迁,二阶无实。四依挺出。了别爱憎,弘扬戒律。重振法鼓,再明佛日”。其“正象”是为正法与象法“二阶”,正法阶段与象法阶段都已经过去了,现在巳进入末法的第三阶段,所以二阶无实。

-般而言,南北朝至隋唐以来,佛教界有释迦灭后,正法持续一千年,此后为像法阶段,延续五百年,而后入末法阶段之说。北齐慧思大师就有此说,且将此正像末流转与北朝历史联结起来。言其诞生之北魏延昌五年(515),是为佛灭后1582年,即正法与像法阶段皆过,而且巳入末法阶段82年了。三阶教文献中也有此类论说《三阶佛法蜜记》中说,佛在世时自主持佛法,“位判是第一阶时;佛灭后一千五百年之前,由有圣人及利根正见成就凡夫住持佛法,位判当第二阶时;从佛灭度一千五百年后,利根凡夫,戒定慧别解别行,皆悉邪尽当第三阶时”。所以三阶教之教义中亦认为佛灭后一千五百年进入末法时代,但是三教典籍中缺少明确指定末法由何年开始。由信行创教之时即认为其时已在末法,恐是认同慧思之说或有同于慧思说法之说。不过现存三阶典籍中,唯有《信行口集真如实观》之内,言及释迦生平以及续后年代。但其说称由释迦寂灭至庚寅年273年,此数大异于佛教典籍中各种说法,不少学者都指此说是因此一敦煌写本抄漏误错所致。

总之,从这些术语专词的运用,以及碑文描述之大德行历来看,惠恭童年出家,十四岁入三阶教五寺之一的慈门寺,为学十年,由此奠定其为三阶僧人的基础。此后他来到法门寺,有所作为,得朝廷敕封“检校佛塔大德”,颇有名望。与此碑配合,证之惠恭行历事迹的还有两件石刻,一件是同在法门寺地宫出土的《惠恭禅师支提之塔铭》。其文为:

大唐岐州岐阳县法门寺检校佛塔大德禅师惠恭支提之塔支提为梵文,指其中未含舍利等遗物的塔。这件石塔仍应为纪念惠恭之塔,仅从塔铭之称呼,就可证唐高宗时敕封惠恭为“检校佛塔大德”。又一件石碑本是法门寺史上极为重要之一碑,虽原物不存,但碑文早录于金石着作与方志(《金石萃编》、《扶风县志》)。此碑即《大唐圣朝无忧王寺大圣真身宝塔碑铭》,大历十三年(778)立,内供奉赐绯鱼袋张或撰文,弘农杨播书丹。碑中述显庆五年……赐绢五百匹,“复益令增修,有禅师惠恭、意方等遵睿旨、购宏材,征宇县之工;写蓬台之妙。咨口匠而葳制,献全摹以运斤,不日不月,载营载葺。面太白之群峰,阳乌矫其翅,由是危槛对植,曲房分起。栾栌叠拱,枕坤轴以盘郁;梁栋攒罗,拓乾冈而抱斗。……丽穹崇岳,立杖一柱以戴天;蜿蜒霞舒,揭万楹而捧日。”

由惠恭身后之碑的高度赞誉,可见惠恭于显庆年间时主持建法门寺塔——“检校佛塔”的巨大功绩。上述支提之塔的铭文,也从某一侧面证明,有唐当代之时,无论僧俗都将惠恭的建塔作为其一生事业的最重要代表了。这种情况或应对其习三阶佛法等等事迹有所掩压吧。

不过惠恭此碑的树立等等确也有使人费解之处。主要即碑首额题为“法门惠恭大德之碑”,最后署有年月日时,并“法门寺僧惠恭树郭口口一心供养”。似为自身为己树碑,碑文中又不少赞溢词句。碑文中讲其于慈门寺从审禅师学习的十年,又高度赞扬另一位“禅师”。如此等等,当然,缺泐的字句对了解其中一些史实造成了障碍与困难。

杨维中之文不仅提出此位惠恭大德是唐初三阶教重要僧人,还指出其并非法门寺的住持,碑文中“遂别安禅院,清净住持”之“住持”只为“轨持正法”之意,而“别安禅院”则是其建三阶院了。杨维中认为惠恭佛学思想在承袭信行学说外,重禅法与经教,体现三阶教在唐初向传统佛教的回归。认为唐初朝廷对三阶教法听之任之,并未特加压制,其衰亡主要原因在于教义自身的缺陷。这些看法确有一定道理,但是就碑文所涉惠恭生平等等来看,许多细节还可再加深入,讨论切磋。笔者也希望利用此次学术会之良机,细细观摩此《法门惠恭大德之碑》并《惠恭大德支提塔铭》,以及相关材料,以求更好地探索法门寺僧与三阶教的问题。

余论

上述三地三事,时间上集中于唐代初年之唐高宗与武则天时期。实际上为七世纪下半叶非常贴近的几年。如淳化金川湾石窟的下限,为咸亨元年(670),而优昙尼寂于仪凤三年(678),惠恭大德立碑在永昌元年(689)。这种情况是不是偶然的呢?或许我们的推断与史实不符,因为保存下来的史料确实不完备,一些重要史料可能无存了。就此三事的贴近而言,确有偶然性。但偶然性的背后仍有一定的必然性。唐高宗与武则天时期,的确应是三阶教颇为发展的阶段。

从空间分布而言,上述三事均在长安西北。由北而略偏西的淳化金川湾,至西而稍偏北的法门寺,距长安也在百公里左右。三阶教徒的这些活动确实可以展开研究三阶教的思路。长安百塔寺原为三阶圣地,但破坏极重,毁失殆尽。又长安五寺为三阶教发展延续的重镇所在。三阶五寺与艺术题材的表现,文献中仍有可以追索之处,如唐代大画家在此五寺的杰作声名赫赫。吴道子最为着名的《地狱变》,画在赵景公寺,就是三阶五寺中的弘善寺(开皇十八年后改称赵景公寺)。金川湾却是人所不知,保存较好的三阶教徒刻经窟,从金川湾周围皇陵区寺庙、昭陵澄心寺的优昙尼为三阶教徒可证,长安西北的金川湾石窟,并有澄心、法门寺庙中的僧尼活动,可以构成三阶教徒活动于都城外一条环带。长安城内以五寺为主,百塔寺以塔为主,而金川湾以窟为主,加上相关的僧尼活动,略可视为唐长安及周边的寺、塔、窟三区。长安西北的虽以石窟最具特色,但是加上法门寺、澄心寺庙之三阶僧尼状况,却是最值注目研考的新点。

〔注释〕姚生民:《淳化唐代刻经窟》,《中国文物报》1997年2月。

张总、王保平:《陕西淳化金川湾三阶教刻经窟》,《文物》2003年第5期。

李凇:《陕西古代佛教美术》,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,2000年,108页。

张总:《陕西新发现的唐代三阶教刻经窟初识》,荣新江主编《唐代的宗教信仰与社会》,上海辞书出版社。2003年,169至200页。

此塔铭拓本刊张沛《昭陵碑石》,三秦出版社。1998年,69页。

“着粪扫衣、常行乞食,依树下坐,用陈腐药(指僧人得病不用新药,而用排泄特制成或牛尿和大黄果、埋藏地下发酵而成之药)。”佛教术语中另还有法四依等。此行四依常与八正道——正见、正思惟、正语、正业、正命、正精进、正念、正定合称为“四依八正”。

又有三种关于穿衣,三种有关住处,一种关于威仪。其十二头陀行具为:1常行乞食、2次第乞食、3受一食法、4节量食、5中后不得饮浆、6着纳衣、7但三衣、8阿兰若处、9冢间住(即坟墓之间住)、10树下止、11露地坐、12但坐不卧。

“八种法”在佛教中为专门术语,指三三昧、四禅定、四无量心、四无色定、八背舍、八胜处、九次第定、十一切处等八种法,合为五十。(《大品般若经》与《俱舍论)卷廿四》。经述此八种法是四禅之外,因众生机根意业种种而分别说之。这一点与三阶教对根起行有相似处。

三行或指:福行(即行十善)罪行(即行十恶)不动行(即修有漏之禅定),《大智度论》卷八十八。

此碑由许敬宗撰文,诸葛思祯书丹。《昭陵碑石》佚碑部分有介绍。244页。

由经幢署名上有瑶台寺沙门,又有当寺沙门的情况来看,似乎当寺并非“瑶台”。

《长安图志》所附《昭陵图志》,《唐会要》,还可参见杨宽《中国古代帝王陵寝制度》,2003年。

因为此“大如来”名在房山云居寺初唐刻经、龙门唐代经幢等早期重要经幢中均为同一字样,而后来此名竟被修改为“大日如来”。此名成为某些学人论为早期密教造像、即开元三大士来华前的密教像题材的证据,殊不知此译名原为“大如来”而非“大日如来”。一字之差,性质完全不同了。常青《试论龙门石窟唐代密教雕刻》,《考古学报》2001年3期。

《初唐阎罗造像与刻经——以齐士员贞观十三年造像碑为中心》,《唐研究》六册,北京大学出版社,1999年。

《唐李寿墓发掘简报》、《唐李寿墓壁画试探》,《文物》1974年第9期。

《唐文拾遗》卷十五,《唐会要》卷四十八。

《礼泉县志》,民国廿四年修,但所据或为乾隆初本。

陈景富:《法门寺史略》,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,1990年。

李发良:《法门寺志》,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。

韩金科:《法门寺文化史》,五洲传播出版社,1998年。275-278页。

唯有:《信行口集真如实观》(S.212号)中,有信行说佛灭后至庚寅年共历273年之说为具体明确说。虽然多有学者指此抄本错误所致,但也还有将其中庚寅年定在何时的问题,所以还不能排除别种解释的可能。

杨维中:《唐初三阶教大德惠恭行历及其佛学思想——(法门惠恭大德之碑)考释》,《世界宗教研究》1999年1期,8191页。

(张总,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