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
冰潭之上。
他阳飏幼时双亲身亡,并未受过长辈一丝一毫的关爱。
长至青年,离开凤族,不学无术,整日价游手好闲,在人界繁华的城池内吃喝嫖赌,早已自我放逐。
然而他何其有幸,凤族族长阳破尊不知为何对他青眼有加,收他为徒,为他洗髓,授他凤血。
有如施舍给饿了三天三夜的乞丐一张何其美味的烧饼。
阳飏因此感恩戴德,自那时起日夜苦练凤族灵术,以图回报。
虽说师父对他要求极严,但也颇为护短,暗处里对他关爱有加。
他早已将自己的师父视若生父……而如今……
阳飏眼眶中隐隐含着雾气,这一千年来,凤族族长、他的恩师,竟然被如此屈辱地囚禁在这样的鬼地方……不知道受了多少罪!
如此刺骨的寒意,黑魆空寂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任是谁在此待得久了,大概都会忘记自身尚在世间。
阳飏待要发狠尽力破开玄冰时,筋脉之中传来彻骨的疼痛!
不知不觉中,自己竟已被千年玄冰无穷无尽的极寒之意重伤!
……“师父!”
他大喊一声,却并无回音。
渐渐,他的灵识佝偻起来,如有一只大手紧攫住他的脏腑,痛楚难当!
……
在阳飏灵识离去之后,那一块千年玄/冰中渐渐有了些动静。无人听闻,那死寂的冰潭之上隐隐回荡着一首《点绛唇》,凤音低厚悲愤,其中含有寂寥万千:
“空寂寒潭,鬼声蛇影相携默。
壁玄冰卧,一战千年匿。
玄武灵鱼,欺我无人侧。
生消得,凤崖栌北,自此无尊客。”
天地,相视而笑。
果真寂寞成就了一位大诗人。
……
……
松竹峰上,日照香炉生紫烟,处处皆有仙风道骨之意。
几处石壁上有剑客曾挥剑而书,或诗或词,不一而足。
一片树荫下,白轩、鱼玮席地而坐。
“我察他唇色青紫,体中寒意郁结,应是你鱼族千年玄/冰所导致的。按理来说,九天真火可与千年玄/冰匹敌。”
“既然可以匹敌,那为何他此刻却昏迷了过去?那仅仅一小块……千年玄/冰,还能反了天了?”
“为师探他脉相……数日前他曾大失血,灵力水准因此大打折扣,多半不敌你鱼族寒冰。虽然那寒冰只有一块……但目前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。”白轩沉吟片刻,缓缓道,“小玮啊,他一到峰上就发生了如此变故,又要如何替为师看柴烧火、煎药熬汤?真是一桩亏本买卖!”
“不会亏本的,师父,他……他其实很好的。不然您也收了他为徒吧,稳赚不赔的!”
“很好?为师可不敢收他为徒,怎么说也与鱼老有些交情。我瞧你鱼族那些族人可对他十足忌惮、恨之入骨呢,不然,怎么连千年玄冰都用上了。”
“技不如人,就使阴招。”鱼玮小声嘀咕。
“……”白轩咳嗽一声,“你是鱼族族人,怎会与一凤族族人有故?”
身份什么的,都是浮云啊!
鱼玮笑道:“您早些年不是说,‘四海之内,皆为兄弟,萍水相逢,即可痛饮三杯’么?小徒一直铭记在心呢。我看这火凤武功高强,若是与他结交,日后松竹峰上,又多了一位强力的贤内助了!”
……这徒弟,几年没见倒变得牙尖嘴利了?
鱼玮见白轩不语,当即收敛笑容,轻声问道:“师父,他这样……可还有得治?”
白轩闭目摇头:“极其大量寒气已入肺腑,这只火凤怕是危在旦夕。”
“什么?!”
“没救了。”
“不行啊师父,您可是普天之下医术第一人,起死人、肉白骨之事还不是信手拈来?”
“你用不着激为师,他可不是普通人。你也背过医经药典,难道还不知水火灵力相克,万分棘手么?”白轩声音沉了下来。
“您一定得想个法子!小玮求求您了!”鱼玮盈盈拜倒。
他忽地睁眼,看向鱼玮指间的灵觞之戒,老眼中有沉凝之色:“倒是还有个法子,只不过……”
鱼玮睁大了眼,极快地询问道:“什么法子?”
白轩不答,沉默半晌,而后闭目劝道:“他乃烛照火凤,是你灵鱼族的天敌,你为何苦苦设法救他?‘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’,死生由命,遭遇生离死别,看得开些,也就是了。”
生离死别,看得开些?
这样一来,孟姜女不会被长城埋下,虞姬不会在自刎前凄婉唱起那垓下之歌,梁祝坟前亦不会有如画彩蝶双双了。
愿化浮云随风散,不做人间寂寞魂!
……
鱼玮思绪飘远而又收回,叹道:“无论他变成什么样,我……都得救他。”
语声虽轻,但如苍鹰击石般,十分坚决。
她脸上微红,又匆匆补上一句:“见死不救,非医者所为啊!”
……
大三暑假,她在省图书馆写论文发烧四十度晕倒了过去,是他在风雨之间,心急如焚一步一步背她回家。
那时,她终于好转过来,他却因为在她病床前几天几夜不曾合眼而昏迷了过去。
那坚毅而脆弱的发丝,软软地舞动在她眼前。
现在他命悬一线,她是时候再帮他多织出几条线了。
杨旸以前怎么说的来着?
增大受力面积,减少压强!
……
有风荡过,摇响一树痴缠叶,叶声簌簌。
歇脚草庐一侧的熏炉古朴典雅,麝香袅袅,松竹掩映,禅意非凡。
白轩皱眉道:“痴儿,痴儿!这千年玄冰产自你鱼族以沫湖底极寒之地,现下情形,当世唯有居于以沫湖中的幽冥灵鱼能救。然而世上最后一只幽冥灵鱼早已在千年前的那场混战中陨落,除非……”
他语音一转:“你指上之物,是否是那灵鱼族至宝,灵觞之戒?”
那日白轩往锦城附近山上寻药,忽地天地变色,他便猜测有奇宝现世。
待得见到爱徒指上灵鱼族千年未现的灵觞之戒,不由猜测起她现在的身份来。
传说之中,只有幽冥灵鱼,才有资格拥有一枚蓝色的灵戒。
……
鱼玮神色茫然:“灵觞之戒?小徒不知,但小徒的确已在玄武族浩卿公子助下,进化为幽冥灵鱼。”在她记忆中,隐约是在梨山上,因玄浩卿相助,血脉因而进化。
说起来,她还没有好好谢谢过他。
虽说大恩不言谢,但是要她以身相许,那是万万不能的==
还是杨旸神通广大,亲手制出的硫酸铜戒指竟然成了……灵鱼族至宝……
他咋不上天呢。
她笑着低头。
但她并没有发现,灵觞之戒已渐渐变得光芒黯淡,似乎因为什么缘故失去了灵性。
……
白轩叹息:“若你果真得遇机缘造化,已成幽冥灵鱼,那么这世间就只有你能救他。”
“怎么救他?”
“你得拿命来救他。”
“哦,舍己为人,两肋插刀啊,我喜欢。”鱼玮沉默片刻,忽地淡笑道。
“幽冥灵鱼独特的粘稠灵力能够将千年寒冰之力缓缓导入体内,从而清除他体内的寒气。然而灵鱼必遭火凤体内炎息反噬,一个不慎,便是神仙也难救。”
“……粘稠灵力?”
“你说医者不能见死不救,可医者亦不能自医。你遭到反噬,那可如何是好?”
“……”
鱼玮眼角似是有些雾气。但仔细一看,那雾气又消散了。
她只是沉默,一双小手紧紧攥着衣角。
白轩见她不语,以为她心意已改,另起话题道:“你大师兄说你能使那‘月城敲雪筝’铮鸣应和,究竟是真是假?”
“月城敲雪筝?小徒演奏完,它的确响了一下,吓了我一跳。”
“你早些年在松竹峰上学艺之时,也没见你抚琴过,竟然还藏有如此技艺。”
“那时……呃……小徒专心医术,实在是藏拙了,师父莫怪。”
“来,弹一首来给为师听听看,说不定此间就有一件大事托付于你。”
白轩微笑,言语之间,兴致极浓。
……
二人转入木屋,鱼玮沉思片刻,演奏了一首极其熟稔的考级曲目。
流畅琴音所向,紧紧跟随心中所想,尽显担忧之意。
随后琶音渐渐爬高,一个不慎,弦断指伤。
一曲未毕。
白轩抚须,凝神看着鱼玮:“你对那只火凤,动情了?”
“我……”
“你可不能……”
“他先喜欢上我的!”
鱼玮匆匆道。她手抚指上伤处,紧抿唇角。
此间世人,大概怎么也无法理解与接受这种跨越种族的相思吧。
就如当世穷富相恋,总会惹人非议的。
丑陋的门第之见。
不过,亦是试金石。
……
鱼玮轻轻推开那一扇竹屋的门,缩身而入。
阳飏仍旧是昏迷未醒。
狭长上挑的双目紧闭,他剑眉微皱,高挺的鼻梁下,唇色青紫得惊人,与眉心间那一点朱砂色的莲印格格不入。
“好像跟我在一起的时候,整个灵鱼族和浩卿公子都要跟你过不去呢。”
——————
①标题沉李浮瓜自“浮甘瓜于清泉,沈朱李于寒水”,《昭明文选》卷四十二。此处用作引寒气之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