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2
屋外暮鸦吵闹。阳飏身形冷肃,堪堪偏过头去瞪了它们一眼。
目光杀意凛然,尽显百鸟之王的疏狂与霸气。
数只暮鸦在这恐怖的威压下颤抖,惊恐地一抖翅膀,四下窜飞。
……
阳飏朝着那堆积如山的药包们冷眼一瞥,一挥衣袖,暗红色的灵力便源源不断地从他袖中涌出。
十余份药包自动悬浮于那五个药罐上空。
包中的药材纷纷洒落在罐中,无一疏漏。
他右手拇指中指一撮,几缕火焰便自动在火炉之上冒起,正是楚暮要求的所谓“三分火”。
阳飏率性拍手,不再理会那些药罐。
他随意地在五个木讷的药罐之前盘膝坐下,感知之力有如蛛网般悄然蔓延开来,搜寻着这山中寸寸角落。
……
……“楚师兄竟然钟情于鱼师姐!?这不可能,赵师兄,你可别胡言乱语,楚师兄上个月还同我说他相中了锦城东街的那位紫烟姑娘……”一个娇柔纤细的声音钻入阳飏之耳。
……“哈,此事千真万确,你不知道?虽说他出关之后常出没于阆苑阁等烟花之地,风流倜傥之事也做了不在少数,然而他在观中练功时还是心无旁骛的。他练功一向独来独往,日日占据风景幽雅的梅阁雅间,若不是春心暗动,又怎会随他从未见过一面的鱼师妹一同前去竹阁练功?”
……“啊?原来他近日在竹阁练功!难怪我多次端茶水去梅阁,都不见他踪影……”女子话音之中透出浓浓的失望。
……“你端茶水去梅阁?……师妹,你……不是前些日子觉得你师兄我一表人才么,为何近日又向楚暮师兄示好?”说话之人的面庞涨得通红。
……“楚师兄才是真正的玉树临风,翩翩君子。他性情温柔,武功又强……赵峥师兄,你还是先将身上几两肥肉减去了再说罢!”
阳飏愈听愈是皱眉,绷紧面孔,冷笑一声。
似楚暮这等朝三暮四之人,要是放在凤族之中,早就不知被梧桐天雷劈死了多少次了,哪还会好端端活在世上?
看他适才面上说的冠冕堂皇,什么师兄师妹互相关心,暗地里原来是这种心思。
竟想先他一步染指小灵鱼……
阳飏眼底忽地冒火,指尖一动。
“赵峥师兄!你头发着火了!”
“啊啊啊,我……我是中了什么邪啊?快,快救火!”
“不是中邪,上回师妹我在藏书阁中偶然看到,好像叫什么……‘隔空焚火’之技?”
……
“哼。”
阳飏冷笑一声,将感知之力调转方向,往松竹峰另一方向寻去。
……“真的?师父传鱼师妹去道亭禁地了?”
……“千真万确。这下任观主之位……如今也说不准了……”
道亭禁地?
阳飏击地起身,往门外飞掠而去。
在门合上的那一刹,药罐下火力猛增,有徐徐药香溢出,满室兰芝。
……
天色渐晚,彩霞西下,千山带斜阳。
瑶中绝壁前,鱼玮仍旧在一弦一弦地拨奏着,每一个姿势,都远比当年在民乐团时不知专注多少倍。
哪想这月城敲雪筝琴弦弹得久了,琴弦竟生涩起来,变得愈发锐利,鱼玮只觉指尖隐隐作痛。
夜色忽如潮水袭来,她也看不太清,不知指尖是否已经被弦刮得出血……
她想要运转灵力保护手指,却才意识到火毒仍旧未除。
鱼玮不甘心,一抚指间的灵觞之戒,想要令它如在锦城屋顶上那般放出一些光亮。可是这一回,无论她如何摩擦光亮的戒面,戒指就是毫无动静。
它像是缺乏了灵性,仅散出一圈极其微弱的蓝光。
……
她怔怔的,不由回想起楚暮对她说的话来。
灵觞之戒的宝器之灵真的为了自己不受火毒侵蚀而变得虚弱了么?
然而……然而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?
鱼玮无奈,看着心形戒指叹息一声,接着又开始抚琴。
……夜色之中,曲音流转,石壁上却仍旧动静全无,全然没有要破碎的迹象。
弹得久了,她不由有些心灰意冷。
这可如何是好?
据师父说,破这瑶中绝壁……需得其意至诚。其意至诚,是否应以情破壁?
她停下飞舞的指尖,侧头思索良久。琴音再起时,一曲《凤求凰》婉婉如诉。《凤求凰》乃是名曲,相如文君,音节明亮,缠绵非常。
她心中回想起前世与杨旸在一起的温暖时光,不由唇角微翘,续而歌道:
“凤兮凤兮归故乡,遨游四海求其凰。
时未遇兮无所将,何悟今兮升斯堂!”
正当她窈窕身段随琴音起伏、垂首沉醉抚琴之刻,远远的,身后似有一人驻足。
……
“……双翼俱起翻高飞,无感我思使余悲。”①待鱼玮嫣唇微合,浅浅歌毕最后一句、音落琴收之时,瑶中绝壁一角咔嚓一声,竟是出现了一小道裂痕。
她尚无暇喜悦,只觉身后地上有碎叶摩挲的声音,在这深寂的夜中只令人毛骨悚然。
“是谁?”
她的声音有些颤抖,从琴前倏地站起,往后退了两步。
她想起绝壁上出现的“映面奇观”,心中惧意更甚。
这……莫不是鬼?
那人却不答,修长的身形三两步上前,强势地靠近她。
这年头……莫非鬼也学会了霸道无理了?
鱼玮躲闪不及,只得惊慌地合上眼,却有磁性的声音从她头上缓缓飘下,带着一分笑意。
“呵,果然是你。”
……
松林于夜风中浅浅摇摆,沙沙声温柔而细腻。
“杨旸?”鱼玮辨出他的声音,顿时眉眼弯弯,尾音上扬。
他怎么来找她了……可见他虽然失忆了,内心深处还是有她的影子。
……
这么近的距离,阳飏才看得清她的脸庞。
“凤兮凤兮归故乡,遨游四海求其凰。”
他微微一笑,将她适才所唱《凤求凰》的首句重复了一遍。
此刻琴曲泠泠,佳人如斯,即便他身上背着宗族之恨,心中也不得不为之一动。
小灵鱼的这副歌喉、这般琴艺,便是放在凤庭古崖的展艺台上,也可跻身入得前十之列。
且她深夜奏琴,歌凤咏凰,看来……的确对他用情极深。
唔,奇货可居。
……
鱼玮脸上泛起一层微粉的红晕,看上去极为可爱。
“你那日说的话……还作数么?”阳飏顿了半晌,轻咳一声。
“哪日?”
“在锦城官道外的那日。”
“什么话?”此刻他突然发问,她却不知所以。
“你说,你想要和我在一起。”
阳飏见她茫然的神情,眼中不免浮现了些怒意,语音加重,一字一句念得狠了。
他手中有烈焰止不住地跳跃。
呵,莫不是当初在花言巧语地骗他?
“我……”
鱼玮双颊微微一红,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。
那日面对玄浩卿的示爱,情急之下她才说出如此大胆的话。此刻他直截了当地问起,她却有些女儿家的面红耳赤。
还没恢复记忆,他便不是完整的杨旸。
那句话,究竟在她心里,还作不作数?
她也不知道。
不敢承认,亦不愿否认。
阳飏注视着她在他身前欲言又止的模样,眉头紧皱,十指收紧。
……
沉默静静漫开,阳飏思索良久,忽地看着她低笑。
“嗯,默认了也好。”
他一笑,观察着鱼玮含羞带怯低下头去的样子,自然而然就想要牵她的手。
鱼玮条件反射地一缩。
体内火毒未除,她对他火凤之体极为畏惧。
如此距离,已是她能忍受的极致。
阳飏深吸口气,低头凝视着她,不容置疑地捉住了她的小手。
“别怕。”
他干燥的大掌的确温度适中,十分暖和,再也不像先前那般炽烫。
“是谁教的你这样,手弹到废了也不吭一声?”阳飏觉察到了什么,忽地低吼道,“竹甲也不戴?灵力也不用?”
她的指尖湿漉漉的……竟是满是血迹!
“师父说……破这瑶中绝壁,不能用竹甲。”
“灵力呢?”
阳飏棱角分明的唇紧抿。
破这玄奥的瑶中绝壁……莫非是如楚暮所说,为他寻药?
“我……我使不出灵力。”
他听着她可怜兮兮的声音,轻哼了一声,身为幽冥灵鱼,使不出灵力?天方夜谭。
收敛了火意的温和灵力往她体内查探而去……
他身形一震。
九天真火火毒。
她的经脉中,竟有如此多火毒的踪迹,斑斑驳驳……
原来他体内的千年玄冰之寒……竟果真是她费了十日十夜之功方才驱逐尽的!
“乞蒙见恕。从今以后,我阳飏欠你一条命!”
他字句坚定,松开她的柔荑,长臂一揽,将楚楚可怜的她圈入怀中。
鱼玮鼻子一酸,眼眶微红。
她对他的好,他终于,瞧见了么?
……
断了线的泪珠湿了他的前襟。
他眼神一滞,随后又轻叹一声,轻抚她的后背。
原以为经历了那么多的世态炎凉、人心不古,他穷尽一生都不会再爱……可她,却偏偏如此撞开了他的心扉。
多年心底冰寒的他不得不承认,如此温暖可人的她触手可及——他,舍不得放手。
就算这只小灵鱼,真的是另有所图……
可他,难道就一片诚心了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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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此歌引自汉代司马相如《凤求凰》。